凡人總是天真的以為燒幾柱香,拜幾次佛就可以從此改變命運。然而,如果命真的這麼容易改得了,就不叫命了。
她不開口,隻見得唐翳對着她深深一拜:“道長,我與楊言自小一同長大,如今他為救我而亡,我求道長助我尋回他的遺體,令他……令他可入土為安,不至為山精妖類所分食……”
古琴滑出一個雜音,白衣女子挑在琴弦上的指法略微淩亂,隔了許久,她輕“嗯”了聲:“人都死了,肉身不過一副皮囊。你又何必執着浪費時間?”
唐翳咬牙,深吸口氣:“道家清靜無為,豁達随性,并不将一切紅塵俗事看在眼裡。然而唐翳隻是俗人……無法忍受故人遺骸受到侮辱,死後亦不得安甯。”他說完,頭又重重磕在地上。
白衣女子側目。
他滿臉苦楚,眸中的顔色卻十分真誠,不似奸詐作僞。
“你身上沾染了血藤的妖氣,并未清除幹淨。妖類無智,對曾經到手的獵物卻有極深的執念。你可知,縱然你不去尋它,它日後亦定會來尋你。況且,從妖類身上搶東西,比之殺妖更難。與其花時間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面,你不如想想,如何活得長久些更好。”
唐翳沉默片刻:“不知道長可有值得一生信賴的朋友?”
白衣女子不答,噌的一聲,琴弦斷開一根。白衣女子停下手,将琴推開。
唐翳繼續說道:“我與楊言自幼相識,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極為清苦。然則他卻無時無刻不在照顧我。吃穿都挑好的留給我,他出門所掙的銀子,亦是分文不留,都交由我保管,甚至為我付出性命。前事種種,皆是唐翳今生所不能報答,如今唯有這件事,是我活着的時候還能做到的。唐翳懇請道長出手相助,再幫我一次。”
白衣女子垂首看着他,默然不語。
這少年前額已磕得青腫起來,因為激動和悲憤,他雙目赤紅,渾身發着抖,撐住地闆的指節也因用力而發白。
隔了許久,白衣女子輕歎一聲:“唐公子這般有情有義,倒不似山野之人。”
唐翳輕輕搖頭:“道長高看唐翳了。先父曾叮囑唐翳,男兒膝下有黃金。今日若非為了唐翳生平最珍視的朋友,唐翳斷不會跪在這裡強人所難。”
“好。”白衣女子點頭,“既是如此,你先起來。”
“道長這是答應了?”
白衣女子不答,算是默認。
唐翳臉上露出絲凄惶的笑意,對着白衣女子又拜了三拜,站起身來。
隻聽啪的一聲輕響,有一物自唐翳袖根跌落。
唐翳一驚,低頭去看,卻是一片用麻繩對穿了的紫色石頭。
看到這片紫石,白衣女子眉間的顔色驟冷。
她更換坐姿,重新調了弦,一雙瑩白修長的手輕輕壓在琴上:“血藤屬木,成妖之後,終須受地靈所縛,行動受制。屠戮村子的這株血藤,我已留意許久,它生長的地方雖是懸崖,但卻始終離村子不遠。未免它破土而出禍害村民,我曾以玉符将其釘在原地。然而這血藤卻忽然掙脫了我的束縛,出沒在村子裡,引起殺戮。這其中原因,唐公子可知一二?”
唐翳聽她忽然提到血藤之事,又與村子扯上關聯。不由想起之前楊言所提的建議:為了賺錢,把血藤移植到後院種植。
這麼說來,竟是楊言把藤妖引到了村子裡來?……
這個念頭一出,唐翳不禁嘴唇發白,一陣哆嗦:這殺人的妖物,竟是他們親手捧到家裡來的。
“我……”
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裡,白衣女子信手撥弄了幾下琴弦:“唐公子拔了玉符,令得藤妖翻身,提前破土而出,如今難道要和我說不知情?”
唐翳茫然搖頭:“我不知道什麼玉符……我……”他想說将血藤移走的人其實并非是自己,然則轉念一想,楊言之所以會上山移走血藤,無非也是為他,這話便再說不出口。
白衣女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玉符如今,就在唐公子手上。”
“玉符?”唐翳低頭看了看掌心那塊紫色的石頭,“你說這塊石頭……”
“這本是道家之物,唐公子不認識也是正常。”
“不不……”唐翳連忙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落到我身上的……”
白衣女子雙唇一抿,略略垂首,眉眼間沉靜如水,辨不出心緒:“凡事皆有因由,既種孽因,便得孽果。唐公子,你要明白。”她忽然擡頭,看着唐翳,點漆般的黑瞳中仿佛有漫漫風雪,凍結天地。
“我……”唐翳後退幾步,一手握住玉符,另一手緊緊攥住了身側的一片衣角。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如天仙般女子,此刻看起來竟十分吓人。
白衣女子靜靜的看了他有會,默然收了琴,站起身來:“唐公子請早些安歇,明日我再與你到山上去,了這一段孽緣。”
“……”唐翳無聲張了張嘴,腳步往前挪了半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白衣女子身影繞過了屏風,穿出回廊,再往前就看不見了。
唐翳脊背靠着牆,說不清是害怕還是委屈,他再站不住,慢慢滑下去。
他記不得,亦想不起,這玉符是何時到了他手裡的。在他印象中,楊言從未給過他這樣的東西。然而,那血藤卻确實是他移到村子裡的,為了賺錢給他考狀元……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唐翳這樣想,眼皮子越來越沉,再睜不開。
黑暗中似乎有人走過來,在他身上蓋了一條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