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唐翳紅腫着雙眼醒來,便看到白衣女子仍是端坐在琴台前,這一次,卻沒有撫琴。
她用一塊白色絲絹細細拭擦着一柄新劍。
唐翳心頭一陣激動,剛要站起來,身上的毯子滑了下去,他趕緊用手抱住了,才發現自己居然靠着牆睡了一夜。
“道長……”
聽到他叫,白衣女子随手扔開絲絹,反手,長劍幻作一道淩厲的白光,化入她右掌當中。
“唐公子一夜好眠,可記得我們今日要做的事情?”
“……記得。”唐翳小聲應道,身子下意識往角落裡縮了縮。
“那就走吧。”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白衣飄飄穿出回廊。
唐翳抱着毯子追出幾步,蓦地想起什麼,又轉回去放下毯子,小跑着追出去。
白衣女子下榻之處雖不設炭爐等物,但卻并不冷。
唐翳走出室外,驚覺得外頭的溫度低得吓人,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連忙抱緊了胳膊。
擡頭,那白衣女子衣料輕薄,在陽光下隐隐透出肌膚色澤。
“道長……”
白衣女子回頭:“怎麼?唐公子要改變主意?”
“不……”唐翳趕緊搖頭,“我是想問……”他低頭,小聲嚅嗫道,“我是想問你冷不冷,要不要回去加件衣服?”
“不必。”白衣女子淡淡應聲,遞給他一張黃紙折好的符,“一會,我會作法去尋藤妖的所在,你離我近些,不可踏出圈外。”
唐翳點頭,依言将符紙收好。
白衣女子又道:“那枚玉符,你可還帶在身上?”
聽她問起玉符,唐翳心頭莫名一緊,下意識往袖裡摸了摸:“我……”
白衣女子也不看他,隻道:“帶着罷,道家講究緣法。玉符既然是你得了,就好生收着。”
說完,她骈指淩空畫了個圈,手掌一翻,一幅卷軸自她手上無聲展開,白衣女子伸手抓過唐翳的腕子,指甲在上面一劃,一串血珠濺到卷軸之上。原本空白的卷軸上頓時靈動起來,漸漸鋪展開一幅水墨山水的畫面。
白衣女子催動咒語,念了聲:“起——”
一時間,耳邊風聲大作,唐翳隻覺得四面的風吹得人無法睜眼,身子卻越來越輕。
“睜眼!”蓦然間,耳邊傳來女子清冷的聲音。
唐翳張開雙眼,隻見腳下踩着一柄細長的銀劍,四處都是雲山霧海,山巒河流在腳下形成極小的縮影飛快的向後倒退,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識想要去抓前面那白衣女子的袖袍。
白衣女子微一甩袖,不着痕迹的避過他的動作,沉聲道:“站穩了。”
腳下長劍忽然加快了速度,朝着一處山脈筆直倒縱下去。
唐翳隻覺刹那間天旋地轉,眼前的景物都變成一堆模糊的色彩,漸而支撐不住,頭暈欲吐。
所幸這時,銀劍及時停住,耳邊風聲驟停,唐翳再次睜眼,雙腳已踩上了實地。
“走。”白衣女子擡手收了銀劍。
唐翳“唔”一聲,剛想擡步,眼前卻是金星亂冒,身子不受控制一頭倒栽下去。
過了好一會,這陣暈勁才緩了過去。唐翳重新爬起來,發現白衣女子并未走遠,隻站在一旁,靜靜的看着他。
“對不起。是我……耽擱了……”他一手扶着太陽穴,小聲說道。
“不妨。你沒在半空中吐出來,對我而言,已經是極好的。”白衣女子面無表情的說着,下颌朝遠處輕輕一揚,“走?”
這一次,她用的是詢問的語氣。
“嗯……”唐翳點點頭,下意識打量了下四周的景緻,臉色突地一變,“這裡是……斷頭崖?!”
白衣女子冷道:“植物均有折返的本能。縱然修煉成妖,行動自如之後,亦隻習慣待在它曾經生長過的地方。”她擡手指了指地上,那裡有許多紅色汁液滴落的痕迹,痕迹周圍的土木均呈焦黑狀,“它回來過。當天晚上,我雖未将它再次封印,卻仍一劍挫傷了它。它受傷之後,逃回原本生長的地方,就像人受傷後,喜歡跑回家裡,是一個道理。”
唐翳咬了咬牙:“那楊言……會在這裡嗎?”
白衣女子仰首,辨了辨天色:“我不知道。”她說完,轉身大步疾行,不再言語。
斷頭崖的路,唐翳是熟悉的,故而那女子腳步雖快,但他一路跟來,卻也并未落下。
崖頂處,一小團豔紅色的血藤蜿蜒盤旋,醒目的招搖在大片未化的白霜之上。
唐翳遠遠認出了那血藤的形狀,胸臆間一口熱血湧上來,大步沖過去:“楊言——”
“等等——”白衣女子一把攔住他的身形,冷聲道:“你到後面去。”她右掌化出長劍,握在手中,緩步靠近血藤。
血藤不一動不動蟄伏在那裡,宛若一條進入冬眠的蛇。
白衣女子在離血藤一丈開外的地方停下。
血藤毫無動靜。
白衣女子擡手加持了個印結在身,走近那血藤,伸劍一挑,紅色的藤蔓被輕輕巧巧的挑起了,就如一大蓬相互扭曲纏繞的毒蛇,挂在劍上。
它們均已齊根而斷,斷口處的紅色汁液滴滴淋淋,如血一般。
看那斷口,倒像是被人用蠻力生生扯斷了。
白衣女子皺了皺眉,劍身微震,抖落那段已經死掉的血藤。
“它死了。”
“死了?……”唐翳茫然看着地上那截斷藤,他心中還未有過妖物死去的概念。它死了,那楊言……去哪裡了?
白衣女子道:“妖類與人不同,輕易是殺不死的。除了道家的法術之外,它遇到比之更為強大的妖物,也會被吞噬而亡。”
“那……會不會有高人把它殺了,救了楊言?”唐翳雙手緊緊抓住了衣擺,小心翼翼的問着,眼底閃過絲熱切的光芒。
“血藤的斷口處有妖氣,不是人為。”白衣女子的話,生生掐斷了唐翳胸中僅存的一點念想。
“可……可是……”他有點緊張,說話也結巴起來,血藤被殺死了,那殺死血藤的妖物去哪裡了,楊言的屍體又去哪裡了?這些話,他着急想問,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白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你可是要問我,誰殺了它?”
唐翳點頭。
“你想看嗎?”白衣女子眉間的顔色一冷,右手忽捏起法訣,左手挾出一張符紙,在空中一揚。符紙自動焚化,在空中餘下一點灰燼,袅袅飄落。
與此同時,白衣女子清喝一聲:“往後退!”然後,她白衣及黑發全部飛揚而起。
四面的土地皲裂開來,地下發出陣陣如擂鼓般的悶響。
“出來!”随着女子的一聲斷喝,她雙臂猛地一揚,做了個從虛空拉扯事物的動作。
轟一聲巨響,大片帶着濃重腥氣的泥土翻飛出來,四周仿佛籠上了一層黑霧,光線迅速暗淡下去。
大片昏霾當中,一隻白色肚皮,渾身黑鱗的巨蛇破土而出。
它頭頂處長了個似人臉般的血色肉瘤,吐着鮮紅的信子,一雙渾濁黃綠色的眼睛充滿怨毒盯着那将它召喚出來的女子,忽一張嘴,猛地向她咬去。
女子身形不退,一劍橫削過去。
巨蛇靈活避過這一劍,伏低身子,發出嘶嘶聲響。
白衣女子飛身而起,合攏雙掌,将長劍夾在掌心。随後雙掌一旋,長劍化出無數劍影,随着白衣女子長袖一揮,紛紛襲向巨蛇。
巨蛇扭動身軀,前後左右,避過這些劍影。
白衣女子淩空一劍,刺入巨蛇左目。
巨蛇慘叫一聲,張口吐出大片渾濁的黑霧。
白衣女子側身避開。
隻見黑霧落地,便化作無數黑色細蛇,在地上蜿蜒爬行。每一條蛇頭上均頂着一張小小的扭曲人臉。
唐翳躲在棵老樹背後,緊緊的掩住口鼻,那巨蛇渾身散發出來的腥臭味道讓他難過得要吐。
忽聽嘶嘶聲響,腳下無數細蛇向他圍攏過來。
這些細蛇頭上頂着扭曲猙獰的人臉,絲絲吐着信子。
随着細蛇腰身的扭動,這些巴掌大的臉龇牙咧嘴,仿佛随時要飛撲過來,擇人而噬。
唐翳脊背緊緊抵在樹幹上,五指用力摳住樹身,瑟瑟發抖,咬緊牙關不敢做聲。
他生怕自己這一喊,會另那邊全力迎戰的白衣女子因此分神。
隻聽到轟然一聲巨響,巨蛇猛地甩尾,将身側一塊巨石甩飛。
巨石重重撞上唐翳脊背所倚的樹幹,将樹幹砸成粉碎。
白光急閃,唐翳身上的那張折疊好的符紙飛了出來,撐開一面黃色的幕布,替他擋下一擊,頓時消匿得無影無蹤。
餘勁不消,被這股強大的力道沖擊,唐翳身子橫飛了出去,胸臆間的氣息劇烈翻騰,一口熱血狂噴出來。
白衣女子自半空回頭,袖中飛出一段白綢,将他的身形卷住拖回。
與此同時,又一塊巨石飛來。
白衣女子擡手,正想将唐翳送回地上,蓦地瞧見滿地黑色的細蛇,皺了皺眉,反手一劍釘入地面。
長劍發出璀璨白光,四面八方的細蛇頓時被這劍光絞成粉碎。
與此同時,巨石已飛到跟前。
白衣女子一手推開唐翳,單掌朝那巨石平推過去。
巨石來勢洶洶,自空中将她逼退數尺。白衣女子曼聲催動法咒,隻聽砰的一聲,石塊在她胸前被震碎,無數碎屑淩空亂舞。
白衣女子身子從中穿飛而過,召回長劍,朝着巨蛇白色腹部刺去。
巨蛇及時一扭身,叮的一聲,長劍刺入它黑色的脊背,隻挑起一小塊蛇麟。
随後,那巨蛇狠狠往側邊一撞,似想将那白衣女子連人帶劍一起撞飛。
白衣女子長臂舒展,往後飄出兩米,半空中一個回旋轉身,右手控劍,左手挾出一張符紙,在長劍上猛地一擦。
符紙迅速燃起,劍身上爆出璀璨金光。
白衣女子清喝一聲,雙手持劍,重重砍在巨蛇的黑背上,一路遊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