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梨計劃去看他的訓練是突然意起,訓練館的門沒有上鎖。
沈清梨跟着教練一起進去,門輕輕推開時,門與門框之間發出“啞啞”的一聲響,像某種不該被聽見的自白。她站在門口,停了一下,然後才緩緩步入那片光線昏黃的半封閉空間。
她沒有提前告訴他。
隻是今早醒來時,天陰得不算徹底,風裡有微弱的雨意。
她忽然想知道,在沒有光、沒有别人解讀他的地方——時逾白,是不是也能站穩自己。
突如其來的念頭,虛無缥缈的想法。
訓練館的地面是一整片深藍軟膠,牆面偏白,頂部懸着并不太亮的環形燈。室内溫度偏低,腳步聲輕微發空。
他已經在訓練了。
沈清梨遠遠看見他——深灰色防風訓練衫,袖口收得很緊,幾乎貼住他蒼白的手腕。他的膚色比普通人更淡,白得帶着微冷的灰調。他頭發全白,被汗打濕貼在額邊,卻絲毫不顯老氣,反而襯得五官更加棱角分明。
他戴着眼罩,但步伐幹淨利落。
這是盲人門球的常規訓練要求——所有隊員均需遮蔽視線,靠聽球内鈴聲、腳步反彈聲、場地回響來判斷路線。
時逾白站在中路攔截位置,和左右兩側隊員一字排開,組成一堵“聲牆”。
球從對方擲出,帶着近乎呼嘯的速度滾向他。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側身撲出,精準攔下,用腹部将球拍向右側,手臂撐地,動作幹脆無聲。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卻讓人莫名安心。
沈清梨站在邊線,沒有出聲。時逾白沒看她——他此刻看不見,但她知道,他早就知道她在。
有一次,時逾白撲救過後遲了半拍回防。右側新調來的隊員沒接上空檔,球從他與對方交界的一線穿出。
哨響。失分。
那位年輕隊員小聲嘀咕:“……誰沒接穩?”
沒有人回應他。但沈清梨站在遠處,清楚地看到時逾白右手撐地時,輕輕晃了一下。他沒有說話,沒有辯解,隻站起來,退回原位。
風從館頂風口穿過,帶出一點機械轉動時的嗡鳴聲。
沈清梨忽然覺得,那種空曠感,不是來自空間,而是他身上那一瞬的沉默。
中場休息。
時逾白摘下眼罩,走向飲水區,擦汗的動作一貫輕柔。
沈清梨沒有走近。他也沒有回頭。
可時逾白忽然停下,轉身,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沈清梨的心跳慢了一拍。
他嘴唇輕輕動了一下,像說了什麼。但她隔得遠,聽不清。
她本能往前邁一步,卻又止住。隻是站在原地。
時逾白重新戴上眼罩,沒有任何遲疑地回到了攔截線。
……
訓練結束時,天色已經暗了,外面起了細雨。
隊員陸續離開。她仍在原地。
時逾白換了件淺色風衣走出來,看到她,表情沒有驚訝,隻是把手插進兜裡,說:“你來得挺早。”
她沒解釋自己為什麼來,隻問:“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停了一下,“你聽不清。”
“可你是說給我聽的。”
時逾白沒否認,隻換了個說法:“我怕你聽見後會靠近。”
“所以你不想我靠近?”
“不是不想。”
時逾白側過頭,耳後有一小塊汗未幹的濕痕。
“我是怕你靠近之後,會看見我不是你以為的樣子。”
“可我原本就沒想還原你。”沈清梨平靜道,“我隻是想确認……你練習的時候,是不是和比賽的時候一樣,都是你。”
時逾白像是聽懂了,但沒有馬上回答。
隻是轉身,輕聲說:“走吧,我送你。”
……
雨不大,卻均勻,像是整座城市都放低了音量。
時逾白走在她身側,沒有撐傘。沈清梨帶着一把黑傘,斜斜遮住兩人。
他的袖子被風雨掃濕,卻沒移開步子。
“你今天失誤了。”沈清梨說。
“嗯。”
“你不是沒情緒吧。”
“當然有。”他淡淡地答,“我隻是還沒想好,該不該在你面前表達。”
她停下,盯着時逾白側臉看了一秒。
燈光将他白發打出一層柔亮的銀,眼睛在低光中泛着淡藍——像溶解進雨水的河。
“以後想表達的時候呢?”
時逾白看着她,輕聲道:“那就告訴你吧。”
雨勢小了,但風大了些。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回去的路上,鞋底輕觸積水的“噗嗤”聲偶爾打破沉默。
街道兩旁的銀杏葉被吹得發出細碎摩擦聲,像什麼話還沒開口,就在風裡被揉碎了。
沈清梨沒開燈,傘是深色的,在這種光線下幾乎像一塊沉默的帷幕,将兩人的半個世界遮住。
“怎麼這附近的路,變得挺安靜的。”他忽然說。
“嗯,白天也這樣。”沈清梨低頭看了看地面,“住久了就不太想換。”
“我懂。”時逾白腳步頓了一下,“安靜的地方,不容易讓人做出‘要開始’或‘要結束’的決定。”
她側頭看他一眼。他沒有看她,眼神飄在前方的街燈上。
時逾白沒戴眼鏡。雨水把他睫毛打濕,貼成一小撮。白發因為濕意垂下來幾縷,擋住了額頭。
他的臉線在夜色中略顯虛淡,可每一道輪廓都還清晰得讓人心悸。
兩人走到小區前面那棵常綠黃楊樹下時,時逾白忽然停下。
“我有點累。”
她也停下。風吹過傘面,傘骨輕輕顫了一下。
“是因為訓練嗎?”
“不是。”
“那是什麼?”
“是太久沒有對一個人試着說實話。”
這句話不是抒情,更像某種私人的結語。
沈清梨聽完,沒有接話。
隻是将傘稍微舉高了一點,讓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彼此體溫的距離似乎也變近了。
離開電梯前,沈清梨看着他,低聲問:“你想進來坐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