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梨是在江直發來展覽資料之後,才意識到那隻偶娃最終還是會被放在公共空間裡。
她那時正給豆豆修指甲,狗躺在她腿上,一動不動,耳朵貼着地闆喘氣。她手機屏幕跳出一條消息:【你那個新做的偶娃,在展覽裡被排在最後一件展品。策展人說,它比視頻本體更像收尾。】
沈清梨注意到短信,随後皺眉點開鍊接。
展覽标題是《感知者:影像與形體的叙述》。
主視覺是昏黃球館内一束光落在中央地面的圓形,偶娃照片被安排在視覺最底部,隻有一行小字:“不是代表誰,是在等待誰。”
主辦方是城市文化合作空間,這次活動的地點在一棟舊倉庫改造的展廳,展覽分為三部分:
一部分是殘奧宣傳短片放映區;第二部分是聲音感知與盲目運動體驗通道;最後是“沉默器物”展區,并陳列少量藝術作品。
她的偶娃就在那裡——作為“未命名物”的其中一件,被策展人稱作:“具備姿态但無宣言的形體。”
策展人陶念留了郵件,語氣簡短:【如果您願意,可以出席首日開幕,作為‘造形者’。我們不安排緻辭,也不會公示身份。】
【這不是發布,是放置。】
沈清梨讀了三遍。
說實話,除了“觀瀾”藍絹制作的偶娃外,這個新的偶娃暫時叫“忘語者”,其實最初是為時逾白做的,後來卻變成一個她自己也無法完全還原的對象。它像某種情緒的器皿,有她的注視,也有他不說的部分。
沈清梨本不想讓它出現在光裡,但她又覺得,如果要站出來,不如就從這個“沒有标簽”的位置開始。她正準備回複策展人,電話響了,是蘇還。
“你看到展覽了?”
“剛看到。”
“你知道陶念那個展區,有記者會來吧?不止一個。”
“我知道。策展人說不公示身份。”
“但你一出現,别人認得你偶娃就認得你,你認得她,他們就認得你。”
沈清梨沒答,她也應該知道這個可能性。
蘇還在那頭停頓幾秒,換了個輕一點的語氣:“我不是勸你不去,我隻是覺得你得準備好——不解釋的事,也得有人承得住誤解。”
“我不是怕被看。”沈清梨說,“我是怕我說話了,他就成了我引出來的人。”
“所以你想等他先主動?”
“不是等。”她看着電腦裡那張偶娃的背影,“我隻是想,至少我們要一起在場。”
蘇還沒說話。
過了一會,她輕輕笑了聲:“現在,你講話方式,真的很像談戀愛的人。”
沈清梨也笑:“那不是挺好?”
“是。”蘇還聲音放軟了些,“挺好。”
挂斷電話後,沈清梨轉頭看着那隻還未封盒的偶娃——它眉頭未解,脊背微彎,手指垂落,就像她常常夢見的那個背影。
她低聲說:“你也該出門了。”
……
窗外下起雨的時候,沈清梨正在偶娃的金線。那是“忘語者”的局部手稿重制版本,一小段眉心下垂線斷開了,她原本不打算補,但剪輯師傳來消息,說那場公益展映确定展出這隻偶娃,“不露臉、不命名,隻做一件作品陳列”。
她猶豫了一天,還是動了針。
針線穿過那層絹布時,有種極細的沙沙聲。她忽然想起上次為它上妝時,時逾白蹲在燈邊說:“你加這一筆,是想讓它低頭吧?”
她那時沒回,現在卻越想越準。
他總能說中她心裡最沒講出來的那一筆。
手機亮了一下,是江直的信息。
【公益展映周五晚上六點半開場。沈清梨小姐,請務必到場,主辦人希望你站一下台。】
沈清梨沒立刻回。同一個活動發兩次嗎?怎麼江直也來邀請她了?沈清梨翻了翻主辦方名字——文化局轄下合作空間,策展人是一個叫陶念的女性,三十五歲,聽說是建築出身,對“空間裡的人物關系”特别敏感,果然還是她。
五分鐘後,她收到另一條信息,來自蘇還。
【展映那天,你知道有記者在場吧?她們肯定會問問題的,但你不需要解釋,但你得準備好表情。】
沈清梨回過去:【我隻是去看展。】
蘇還:【你不是在看展。你在看你自己被别人怎麼看。】
沈清梨沒有再回複。
她站起身,去陽台收晾了一半的外衣。風很涼,雨點打在窗框上,像誰輕輕扣門又不願開口。
……
當天下午,江直坐在時逾白的訓練館門口,看他穿完護膝、手套、拉鍊到胸口。
“我隻說一次。”
“你說。”時逾白的聲音不重,帶着練習過後的微喘。
“這次展映,不是為你安排的,但會有你在片段裡。也會有她的偶娃。”
“你想讓我去看?”
“不看也可以。你繼續安靜,大家也會安靜。”
時逾白沒動。
江直靠在門邊,“可你知不知道,這次是她已經決定站出來了。”
“她說過她不想解釋,還是你邀請她去,她就會去?”
“她沒解釋。但她肯定會去,她本來就對這些事情有所關心。”
時逾白摘下護目鏡,擦着鏡片,他知道沈清梨對很多事情都有關心,就像是她的到達也不是為了他。
“她一個人能站多久?”但時逾白還是忍不住這樣問。
江直:“沈清梨沒讓你替她站,但你别讓她回頭時,看不到你。”
屋裡一片安靜,外面雨聲持續,像是不願退去的背景噪音。
“我會想想。”他終于說。
江直沒再逼他。
走出館門時,他點開手機那張展覽排期表,把原本“沈清梨”三個字旁邊的“暫定”劃掉,改成了“确認”。
江直知道她會去,他不知道時逾白會不會,但江直知道,如果沈清梨回頭,而時逾白沒在,那他這一場投資——就是真的失敗了。
……
展館空間很安靜,聲音被舊建築的磚牆吸收,隻剩腳步聲、偶爾的翻頁聲,還有一兩聲水瓶蓋旋轉開的“咔哒”。
沈清梨來的稍早,她站在展區邊緣,觀衆還不多。
那隻偶娃被放在展館東側的灰牆凹槽裡,沒有玻璃罩,隻放着一張卡片:
【你不需要知道它是誰。你隻需要知道,它在聽。】
沒有燈打在正面,隻在斜上方落下一束極弱的白光,把偶娃後背的折痕線條拉得漫長又沉默。
觀衆看得不多,也沒人說話。
她站在牆角,看着那隻偶娃,像是在确認:它是不是依然保留着他們共同的某種沉默。
展映區那頭傳來投影機啟動的微響,空間裡光線暗了下來,屏幕開始亮起,門球短片開播。
沈清梨沒有挪動,短片中沒有人名,也沒有特寫,隻有一組組剪影:場地被劃出、球滾落地、隊員起身、轉身、撲倒、再起。
其中有一幀,是他戴着眼罩,站在場邊,正要蹲下拉伸,他沒笑,沒說話,動作極輕。
那是别人不會注意的一幀,她卻認得。
畫面切走的時候,她下意識往展廳門口望了一眼。
時逾白在。
沈清梨不知道時逾白什麼時候來的,隻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視線之外的那塊暗影站着。
深灰色外套、手搭在背後,頭發在投影光裡泛着極淡的冷白,時逾白沒往前走,也沒有回避。他隻是站着,看着那幀畫面落幕。
短片結束,燈沒立刻亮,觀衆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