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梨收到康複中心的邀請時,有點意外, 畢竟她自己也知道那不是她習慣打交道的領域。
郵件開頭寫得極為客氣,落款是康複中心的視覺認知小組,稱她的作品為“情緒結構非具象研究”,她笑了一下,把那幾個詞重新念了一遍:“情緒、結構、非具象。” 聽起來好像她的作品在心理領域也有一些奇特的使用方式一般。
真正的理由藏在第二段:“我們在嘗試使用形态不穩定、材料拼貼感強烈的手持物件,引導部分感統障礙兒童進行‘感知表達模拟’。在一次案例分析中,我們注意到您在偶娃《低木》與《未尾》中的形态斷裂設計,引發部分兒童在接觸過程中有使用使用‘靠近’‘摸一下’‘想知道它在幹嘛’等詞彙。”
沈清梨停頓了幾秒,那兩個偶娃是她做給自己用的——掌心大小,手工泥塑底胚、絨線、金屬片、羊毛拼接。她從沒打算讓它們“被使用”,更沒想過它們會走進教學空間。她點開附件照片,看到有個孩子坐在毯子上,輕輕捧着《未尾》,低頭貼近它沒有眼睛的位置,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挖了一下。
……
注意到沈清梨的停頓,時逾白走過去看着她拿着手機一直看,注意到時逾白的湊近,沈清梨把手機給他,時逾白看完郵件說: “其實他們不是要你做教具。”
“是讓我帶兩個偶娃去做臨時訪談觀察。”沈清梨解釋,“他們會記錄孩子的靠近方式、接觸持續時長、目光停留點位……,對了,還想請你做‘空間聲音測試’。”
“你答應了嗎?” 時逾白看着她,出聲問了問。
“我想帶你一起去。”她看着他說,“不勉強,隻是你比我更了解‘誰願意靠近什麼’。”
他沉默了三秒,然後點頭:“我去。”
……
康複中心的房間不大,但窗戶很亮。靠牆那一排是孩子常坐的軟墊區,另一側被劃出一條透明線,用來标記觀察者不能越界的位置,蘇還作為旁觀志願者也在。她戴着淡色圍巾,手裡握着記錄闆,坐在觀察區外,時不時擡頭看一眼。
第一輪是《低木》。
那偶娃隻有手掌大,耳朵歪一邊,身上貼着不對稱的羊毛簇,尾巴是暴露的線團。它沒有眼睛,隻有一圈手工縫的金線弧線,像在“試圖看”。孩子們圍上來的速度比中心老師預計的快,有一個五歲半的小男孩,捧着它坐了二十分鐘,反複用鼻尖貼近它的脖子弧度,不說話,也不放手。另一位女孩拿起《未尾》,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這個娃娃是不是也不喜歡被人盯着?” 時逾白站在一側,他沒說話,但沈清梨轉頭看見他手指動了一下——像是輕輕把什麼握住又松開。
“它也不喜歡被人盯着看。” 有個小孩低聲說着,手上的動作不變。
休息時間,康複老師在記錄表旁補資料,低聲說:“她剛才說的那句話,是她第一次對偶人說‘也’字。”
沈清梨低聲問:“也?”
“她從來隻說‘我不喜歡’。”老師頓了頓,“但今天,她說的是‘它也不喜歡’。”
時逾白沒有說話,他站在窗邊,看陽光落在偶娃的裂縫處,那些他曾一眼認出的“她不肯縫合的地方”,如今成了别人靠近的理由。午後,沈清梨在草圖冊上記錄偶娃的擺放方向與兒童互動路徑時,聽見身後蘇還輕聲問:“你們兩個現在到底算什麼?”
“我們?我們倆的關系?哈哈,我還沒起名字。”沈清梨說。
“那你剛才遞偶娃給他的時候,是不是有點太自然了?自然到不像别人。所以你們兩個——” 蘇還忍不住猜測起來,臉上的表情很明顯,她對此感到非常的八卦。
“是彼此靠近的人。” 沈清梨輕聲回答着。
蘇還沒再追問,隻是翻出一頁觀測記錄,低聲念了一句: “被孩子抱住時間最長的是‘沒有眼睛的末尾’。” 沈清梨低頭,在紙邊寫下她的一些想法: “不是因為它看不見,而是因為它不說。”
……
天色暗得早,康複中心後院那棵老石榴樹投下的影子已經蓋住半邊窗,他們在舊會議室的角落整理數據。桌上攤着三張表格、兩台攝像機、還有一個打開的紙盒,裡面躺着那兩隻偶娃。沈清梨戴着半邊指套,一邊給《低木》補縫線,一邊聽時逾白在拆一段孩子錄音裡的背景噪音。
“第十七分鐘的時候,有個孩子對它說‘你别怕’。”他說。
“我聽見了。”她沒擡頭,“但她不是對我說的。”
“她是對她自己說的。”
時逾白停頓了一下,像在咀嚼這句話,沈清梨換了根針,把金線尾端藏進絨布縫裡,收得極慢,桌上的小台燈是暖色的,她的影子落在桌布上,和他手邊那杯水的投影連成一線。
“你有沒有想過,”時逾白忽然開口,“我們其實也在等一個不會說話的回應。”
“偶娃?”
“不是。是關系。”
沈清梨緩緩擡頭,時逾白沒看她,隻是在繼續擺弄手裡的音軌文件。語氣也像是在說别人的事。
“我們說得太少,但我們總覺得對方會懂。”
“你覺得這不對?”
“不。”他終于看她一眼,“我隻是想知道,你願不願意以後多說一點。”
燈光落在他睫毛上。他的眼睛淡,像霧未散的湖色,但那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真切,沈清梨沒有答。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後,她低頭繼續收線。
“那你呢?”沈清梨輕聲說,“你願不願意偶爾……留下來?”
時逾白沒立刻回應,隻是伸手,拿過了她另一隻偶娃的修補針。
“你教我縫這個線頭。”
“你想做這個?”
“我想留下來。”
一個小時後,蘇還推門進來,看到兩人并排坐在一盞小燈下,一個拿着線,一個在看縫口,紙盒安靜地躺在桌中央。她沒出聲。
隻是輕輕把門關上,又退了出去,蘇還知道,這扇門,不需要她來推進。
……
離開康複中心時,天已經全黑了,停車場那塊地磚不平,雨後積了點水。他們走得慢,沈清梨提着紙箱,小心避着坑窪。時逾白接過她手裡的箱子時沒說什麼,隻換了個手勢,把箱底托穩。
“有一根針卡在左邊縫隙裡。”她提醒。
“我看見了。”
“沒紮你吧?”
“你沒提醒我也不會被紮。”
沈清梨偏過頭看他。他嘴角沒有笑,但語氣輕,車停在教學樓後那片矮牆旁邊,遠處是一盞壞掉的路燈,閃兩下才亮一次,她掏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他忽然問:“你今天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