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部族首領們皆屏息沉默,無人敢出聲,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懼意。
莊九黎神色恹恹,在燭火映照下仿若修羅。
他擡頭環視四周,目光所到之處,滿座權貴盡皆俯首。
突然,他在人群盡頭看見了溫蘿芙。
少女身着深紫色的苗疆華服,頭發乖巧地被梳成兩絡,頭頂上像小兔子一樣盤着雙髻。
她輕咬嘴唇,眼中是藏不住的害怕——那眼神緩慢地刺進莊九黎的心口。
他突然覺得指尖的血迹變得滾燙,心也滾燙。
——她看見我殺人的樣子了。
這本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處決細作、懲戒叛徒。
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她遲早會見到自己這樣的一面。
可他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遇見她。今日雖稱家宴,實為刑場,本該隻有各部首領列席。
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許是父王邀請她前來。
她會怎麼想?他本就是這般殘忍的、惡毒的、滿手鮮血的人。
可是……
【唯獨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
大殿裡的安靜得針落可聞。莊九黎看見溫蘿芙的手指緊緊揪住衣角,眼裡熟悉的恐懼和其他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一樣。那曾映着他月下身影的眸子,此刻隻剩一片駭然。
或許兩人曾有四目相對的機會。
但莊九黎隻是在溫蘿芙看向自己的瞬間,目光到她發梢的距離清零。
“大周長甯公主到了?”南诏王樓冥莊突然開口,“讓公主見笑了。我們正好抓住一個西域探子。”
溫蘿芙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王上言重了。”
她緩步走向席間,在莊九黎身側落座時,不着痕迹地往旁邊挪了挪,劃出一道無形的界限。
兩人的手垂在錦墊之畔,相隔不過一指。莊九黎盯着那咫尺的距離,喉間發緊。
他想告訴她剛才那個人是敵國細作,是威脅南诏安危的禍患——所以,他在做【正确】的事情。
可胸腔裡躁動的心跳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便厭惡起這般方寸大亂的自己。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壓不住心中那股灼熱的刺痛。
他像一個從黑暗裡被撈出來的人,卻在睜眼的第一刻被陽光灼傷,那光線太亮、太燙,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抽搐,倉皇間隻想重歸永夜。
為何?為何僅僅是坐在她身側就讓他如此焦灼難安?
究竟從何時起,他變得如此患得患失?
說到底他為什麼會如此焦慮、如此難耐?
皆因眼前之人。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天地為證,天經地義。
明媒正娶的妻子,本該肌膚相親的良人。
宴席間,莊九黎木然咀嚼着珍馐,卻嘗不出半分滋味。
他的全部感官都扭曲着聚焦在溫蘿芙身上。
她夾菜時衣袖滑落露出的手腕,低頭時垂在頰邊的一縷發絲,還有偶爾因為燙到而微微吐出的舌尖。每一個細節都像毒藥般侵蝕着他的理智。
越是壓抑,便越想将她擁入懷中。
肌膚相貼,感受那溫度。
想要抓住她,想要将她死死按進懷裡。
想要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認她的存在。
不要躲避他。
是否那溫香軟玉能消融他所有的惶恐與自我厭棄?
肌膚相貼的溫度能否吞噬他心底的黑暗?
不。不行。
現在不行。
不合時宜。
要得到允許。
莊九黎感到口幹舌燥,血液在血管裡沸騰,每一寸皮膚都在叫嚣着渴望觸碰。
溫蘿芙盯着案幾上的銀杯,杯壁上倒映出莊九黎模糊的側臉。
那西域人皮下蠕動的蠱蟲仿佛又浮現在眼前,凄厲的哀嚎猶在耳畔回蕩。
如果莊九黎知道她是冒牌貨……
自己可能死得會更慘。
原先盤算着虛與委蛇換取生路的念頭,此刻如泡沫般碎裂。
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能面不改色施以極刑的儲君,與昨日那個會對她溫柔低語的少年,本就是同一人。
眼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戲要繼續演,心卻要築起更高的牆。
溫蘿芙知道,莊九黎能這樣面無表情的處刑他人,自然也能這樣對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