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愛此聯,故年年叫阿娘阿予寫。”
話畢,覆在手背間密不合縫的溫熱褪去。
殷素孤懸筆,還未回神,身旁不語的郎君已順手抽去未寫完的桃符,轉瞬又鎮上新紙。
“沈娘子完完整整背下,我掌着你寫,便也算未丢下今歲舊習。”
暖熱再次消退冷寒,腕間酸軟稍輕。
殷素移目,望清那隻骨節分明的手。
她低語:“歲歲年年春入遷,暮暮朝朝常相見。”
沈卻微傾身,穩掌着她的指,筆劃勾連緩而慢,像是領着她頭一次學字。
殷素頗有些失神,她曉得,沈卻是不想讓她傷心。
自那日孫若絮一鬧,她從沈卻眼中窺得半刻慌亂,便知從前郎君口中隐約愛慕之意,隻怕是為了激她。
可她本已放緩的半顆心又于此刻升起來,非如從前,如今是動容與歎息。
十三載太長,于他們而言,血湖裡的撈救,才算作初相遇、初相識。
沈卻心細,他尊重她的驕傲,容納她的破敗,這樣好的一人,若是未經幽州那場鏖戰,若是阿耶阿娘皆在世,縱他心無願,她也要磨着耗着,強搶了過來。
可惜她殷素早碎了雄心,還存着些傲骨,不願長留,更不願頂着王夫人目中期許,去做沈家婦。
她如今隻想尋到阿予,同他一道北上,親殓了阿耶阿娘屍骨。
“好了。”
沈卻直起身,“此副如何?”
他将先前那對桃符與之比較,若有所思道:“二娘這副,倒更适合貼于宅門外。”
殷素擱下筆,笑了笑,“糊在閣門外罷,也叫我留個念想。”
窗外爆竹聲猛然炸響,此起彼伏的樂語感染人心,惹得沈卻欲言的話卡在喉中,他回目,見殷素眼眸漸亮。
書閣屋門被歡歡喜喜推開,仆僮揚着聲喚:“爆竹點上了,正等着郎君與沈娘子湊熱鬧呢!”
更遠處,孫若絮的聲色穿透檐窗,“二娘再不出來,便瞧不見雪姑炸了毛鼓成氅球模樣了!”
案前的女娘忍不住,笑出了聲,竟有幾番扶輿而立的沖動。
沈卻眼眸一頓,他瞧清挪動且用力的腳尖,雖隻是須臾。
“二娘。”他胸腔鼓動,難抑歡喜自心間湧動,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道:“要不要,試着走動幾步?”
殷素怔愣,腦中忽而嗡鳴,連爆竹也消弭。
她忽而擡腳,一語不發地朝久不觸及的地踩去,堅定又激動地脫離困她數月的軟輿。
一步落定。
臂膀落入極穩的掌心裡。
殷素未松開,反張手用力嵌穩沈卻的小臂。她垂着眼,緊着眉,移了半邊力,去試着邁出另一步。
身前郎君怕她摔着,愈發靠近了些,已從掌扶,變作托舉,幾乎整個人快将她擁入懷。
殷素聽着胸腔間的心跳聲,如暮鼓,初時微弱,漸漸強烈,直至震響整個腦仁。
她幾乎抑制不住激動與顫抖,去控着力道踏出另一步。
二步邁出。
殷素猛得擡目,緊鎖難忍的眉宇蓦然松開,心中喜意如泉洩出,她迫不及待朝眼前郎君展顔,“沈卻,我可以、去瞧閣外的風雪爆竹了。”
沈卻攬着她朝上,替她分着些力,亦忍不住陷入那對眉眼間的歡喜。
“是,二娘試着立起來了。”
屋内侍立的仆僮瞠目結舌,旋即疾步奔走,高聲傳報喜訊。頃刻間,宅院之中步履紛沓,宛若急雨敲階,聲聲入耳。不一會兒書閣外,擠滿探進的亮眸。
“二娘!你離了素輿了!”孫若絮又驚又喜。
隻這一聲熟音之喚,倒連帶着闖入幾分熟悉之景,吓着還未從自身激奮情緒裡退離的殷素,亦是叫掌緊她的沈卻背脊一僵。
兩人各自分神半瞬,卻一齊出了差錯。
女娘的腿不聽使喚般的一晃,竟直直朝下滑落,而穩着她的郎君亦慢了半步。
心悸間,沈卻慌亂順臂而下,環拉住殷素腰肢,叫她卸力朝前傾倒,卻以自己為墊,護穩她的身子。
屋外傳來陣陣驚呼,一齊地張臂蜂擁而上。
幾雙素手收回,卻見圍圈下,正對着臉,倒在一處的娘子郎君。
殷素聽清了耳畔吃痛的幾聲悶響。
啞然,似水中相撞的圓石。
她雙手觸地,整個人直直躺于沈卻懷中。
腰間緊扣不松的指腹擱在軟癢之地,殷素忍不住挪動。
此一動,聲也緊随而落。
“可傷着腳了?”
低問裹着冬日濕霧,潤潮耳廓。
纏撞一處又分離,幾乎快若針落,殷素眼中暮山紫鋪滿,她尚未移目朝上,便已被闖來的仆僮稀裡糊塗架回素輿。
“快讓我瞧瞧。”孫若絮急得冒汗,低身轉扶殷素的腳腕,又時不時問着,“此處可痛?”
殷素張了張口,目卻下意識上移——沈卻忍痛的面漸漸拾掇幹淨,不見分寸。
狼狽的娘子與郎君相視,竟是一人赧然,一人愧。
她很快垂眼出聲,叫某人安心,“不痛的,隻有些許麻軟,許是頭一次邁步,身子還未習慣。”
“等見了爆竹,逗了雪姑,我還要試着走上一走,再不願窩坐這素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