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可是個最會享福的主,半分苦頭都不願吃的。”
閣外忽聞聲響,王夫人踏雪而入。她臉上喜色甚足,顯見方才遇着樂事。
“遇之,這對拐木二娘用着可好?”
“兒瞧,尚可。”
殷素擡目朝王代玉告謝,“勞姑母費心,我用着甚好,明兒也要再支着試試。”
王代玉喜色更甚,連連道好,又自堂前坐下,端起雲裁方斟好的熱茶。
“今兒個你姑父出宅,遇上位舊友,相談甚歡,要替他在上元謀份清閑差事呢。便是在尊經閣裡校對古籍,守守閣樓萬書,這既合了你姑父不願入仕的心,又能叫家中有幾分薄資。”
殷素陡聞一愣,連着沈卻亦是一驚。
“父親身困大梁之時,便駁了入開封府的請令,後颍州刺史親請父親做州學博士,亦婉拒,如何竟會應下楊吳上元差事?”
“你阿耶看重楊吳,不喜大梁與晉,你又不是不知曉。”王代玉擱了茶盞,撇嘴言:“若非咱們老根生在颍州,大梁與晉國又鬧得厲害,你阿耶恐一輩子不再沾官,要在颍州一直耗着呢。”
“現下他肯有這個心思,乃是好事。”王代玉望向沈卻,目中攀上些愁絮,“不然,你阿耶也要拘着你一輩子。”
“遇之,既然他肯松了楊吳這道口,你不妨也試試,去做想行之事。”
她知曉親子心緒,也痛心丈夫舊疾,可如今一家子脫了苦海,落腳處安穩,便也該朝前望。
幼時幾卷聖賢書爛熟于心,聽着他父親鴻鹄壯志而長,又有哪位少年人,肯隐隐于世,做位檻外人。
“楊吳民風淳樸,上與大梁淮水相隔,下處旁國又不敵他強勁富庶,倒為穩富之地,況校對古籍難卷入些虎穴狼窩,乃是個清淨差位。”
殷素雖慢慢出聲,心卻還落于沈卻與王夫人相對的前話。
她憶起些舊事。
與沈卻還未相識之前,阿耶阿娘口中常提及的,是沈頃與王代玉。
阿耶說文官可憐,頂着舊唐高官名号的文官更是可憐。
沈宅一家,便是那個可憐人。
唐末氣象殘若枯枝敗葉。
宰相随着驚慌失措的皇帝輾轉各地,便有雄心,隻餘空喊悲憤。他們夾雜在中官、使君與皇帝之中,輾轉難立,無論依附于誰,皆難逃厄運悲劇。
沈頃極早看清這一事實。
亦急切想要擺脫一眼可望到頭的命運。
于是在阿耶的推波助瀾下,這頂宰相烏紗帽被掀翻,沈頃一路自長安被貶颍州。
那時颍州戰亂頻頻,苦日子難言于表,但沈頃甘之如饴。
比起呐喊無門,如今他身立颍州,倒還能仰天喚一聲痛快。
直到唐廷不複存在,朱梁橫空而起,帶血利劍一擊便刺穿颍州看似平靜的日子。
大梁急需一個正身立命的機會,他拿着唐廷玉玺,披着皇帝袍衣,猶覺不定民心。
于是舊唐官員,成了新帝下一個目标。
沈頃一家人被明請暗逼地來到開封府。
再一次輾轉皇帝跟前,拒絕并非輕而易舉,沈頃身上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不願再卷入漩渦,卻又不敢直抒胸臆。
直至阿耶帶着她自幽州而來。
沈頃見着他時,目中驚愕,久久不能回神。
或許在沈頃眼裡,阿耶還是個好人,不該是随大梁一道割據的藩鎮。
可随即那目中驚愕漸漸消散,取而代之是同病相憐的痛意。
亂世哪裡還有什麼忠君愛民,能叫一家老小好好活下去,便是天助萬幸。
人人自苦,藏起一層又一層的不得已。
颍州兩載,他們時常同沈頃一家往來,皇帝散了幾分逼着他的心氣,或許是帝王寄希望于阿耶能勸服沈頃,又或許是坐上觸天高位,酒色财氣環身,早忘了定那無畏民心。
總歸阿耶帶着她回幽州的第二年,她便從阿耶口中得知,那位瓷娃娃似的小郎君,已随着他父親母親南下颍州。
“茹意呀,你該慶幸你阿耶乃是武夫。”殷堯抱着她上馬,笑歎道:“不然便要同你念着的那位小郎君一般,整日沉悶悶的。”
“我尚能提刀,他們又能舉什麼護命,不同文仕追随的風氣一般,草草抹了脖子,便是萬幸事咯。”
從前殷素并未聽此話入心,可如今隔着十三載的陌生,再次與之相遇相處,她才品悟出阿耶話中深意。
亂世唯武夫被唾棄,也唯武夫可自護。
沈卻的性子或許正是因輾轉逃命,懈不得半分心神,才會自小老成斂靜。
她忍不住擡眉,目光停落于那張面無神情的臉上。
那如王夫人所言,沈卻想做之事,又是什麼?
沈卻似有所感地移目,便與殷素那雙探究眸相對。
他默了半晌,朝王代玉回話,“阿娘,即便是在上元,父親亦不會同意。”
“況如今,我也歇了這個心思,于阿耶阿娘膝下盡孝,便是兒現下心之所往。”
王代玉看看殷素,又瞧瞧沈卻,隻能重重歎息,“罷了。”
餘下數言,她吞回肚子裡,抱負與安危孰輕孰重,她必是要擇後者。
楊吳雖安,能安至三十載不起硝煙,不代旁國?
王代玉自是不信的,她也曉得沈頃軸愣的脾氣。
倒不如,一家人安安穩穩的,先過好眼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