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門合風止,沈卻辯不出情緒的話落。
“巳時二字,沈二娘要瞧看多久?”
殷素這才回神,靜水般的眼自透光的信紙間移出,她肯定道:“此信由來古怪,我于上元城從未識得什麼女娘。”
像是猜想有了實影,那雙沉緩瞳仁倏爾閃着灼亮銳光,連眼睫都裝模作樣輕顫了一下。
寫着“巳時”的信紙似蝶振翅,而她聲低——
“除非,是幽州舊人。”
“幽州一戰,死傷無數,我手下兵将不知有多少亡魂,若有人同我一般僥幸而活,又于上元見我真容,自要同我相見。”述及此,她不免眸中續霧,指尖抖動不止。
“沈卻,若有幽州遺友,我必要赴約。”
幽州,難懸于口的地名。
沈卻立于檐下,靜默回望她。
他分不清殷素陡變情緒是為了掩蓋欺騙,還是當真與他一般,一概不知。
終歸,他心間怆然一笑,垂下眸走到她身後,低道:“我希望你多做幾日沈意,但二十年間的舊憶揮之不去,我無剝你名姓的權利,也不想叫你舍棄一切。”
沈卻自省多次,自殷素開始對他支吾相瞞的那一日起。
他疑惑于緣由,也試着退過步履。
他想要她自己走出。
可殷素不願意。
她孤立徑道,靜靜回望,須臾利落轉身。
“殷茹意。”沈卻握緊扶輿,“我說過,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但外頭風雪正盛,隻披氅衣,抵不住連日霜寒。”
他似勸似解,歎息聲快随風雪一道遠散,“可我尚能駕馬撐傘。”
“不論是去見舊友,還是去見旁人。”
話音裹着霧氣落入耳,似掬了把潮濕溫流。
步沒松雪聲緩而清晰,殷素那顆心亦随之起起伏伏。
她從來不善欺瞞,阿耶教她有恩必報,施恩必讨,在幽州無垠草原與高山間,她奉行此話幾乎二十年。
可那場血夜攪碎了驕傲自大的殷茹意,她似乎早死在了腥臭腐彌的亡人堆裡。
幾番欲語的唇一路翕合,而上下沉浮的心境,終在入閣同沈卻猝然相視的那一刻,潰不成軍。
她垂頭,有些喪氣,“好罷,我欺瞞了你。”
“那夜我去見了楊知微,托她替我尋人。”
“李予麼?”
“嗯。”
“多一人便多一分機遇。”沈卻神色如常望着她,見殷素面上幾分不自在,他倒緩緩揚起笑,“巳時二娘喚上孫七娘,我陪着你們一道去,可好?”
“不随你去見她,我隻在車内守着。”
沈卻不問由來,亦不問過往,殷素攥着衣擺,陡生幾分欺瞞得赧然。
面前杯盞再次輕懸,她于氤氲茶水間,望得他眼中浮照的溫緩。
以及那顆極淡的小痣。
沈卻一直未變,自幼時與他開封府離别,到如今重逢,他一直是沉穩内斂,卻又萬度細心的郎君。不論從湖水裡所救之人是不是她,他都會行君子之道。
殷素扼于胸腔間的話,忽地被她一股腦傾瀉。
“楊知微心思深沉,我與之相交恐難脫身,她來上元,欲成大事。”
“原先本商定若有阿予訊息,便在明樓外挂上绯幟,可她依舊尋至沈宅。那夜她定遣了人一路暗随我與孫七娘,如今偏拜門遞信,乃是故意叫我明白如今處境。”
殷素接過沈卻遞來的茶盞續言:“她與徐文宣鬥得厲害,想拉我入幕,隻是我未有這個心思,她便急不可耐了。”
“所以巳時,你千萬莫要露面,叫她生了歹心。”
沈卻微揚眉梢,面露不解,“我雖必不會見她,但二娘此話何意?”
殷素話音一頓。
半晌答不出。
漂亮物什總要承受更多打量,何況是人。
她飲下溫茶,一本正色望着他,“直覺,從未錯過。”
卻未想沈卻于三言兩語間窺得真相。
他緩緩開口:“其實,不論是誰,吳王若知曉二娘于上元是受人照拂維生,皆會以之相逼,是麼?”
此為顯而易見之話,可殷素卻怔愣。
楊知微想拿捏住她,便會查清她于上元城可依身的一切,而她竟然想至沈卻皮囊,當真是有些荒唐。
随即,殷素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做了件更荒唐的錯事。
而身前郎君的憂問亦随之落下,“那二娘,你該怎麼辦?”
她該如何?
巳時的相見,分明是場鴻門宴。
“我真是……真是幹了件蠢事。”殷素眉用力閉了閉眸,恨自己在深水裡泡壞了腦袋。
沈卻垂望,女娘氅衣間的手腕未收回,正攥緊輿扶,自恨得厲害。他頓了頓,隔着袖衫輕提起她的左腕。
“上元不是吳王可随意插手之地,尚可寬心些許,至少她做不得什麼,咱們無力回天的事。”
趁殷素失神,他舍棄一步一走的打算,而是擡眸,緩緩道出心中所思,“殷素,我陪着你去。”
左腕被輕放入氅衣,溫暖包裹,殷素理智随之回籠。
“不。”
“你不能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