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是這兩天啊,就是今天!作孽喔……”
他坐在床上,左腳的鞋子穿進了右腳上卻渾然不覺,隻呆着一張臉看向窗外,霧蒙蒙一片什麼都瞧不清楚,他歎了口氣,低頭看腳,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注意到鞋子穿反了。
他一邊換鞋,口裡故作輕松地說道:“反正,又不是我們的錯,您隻是做了該做的。”
等了半天,堂屋裡也沒人回應,男人急忙走出去,這才發現老人已經閉上了眼睛,熱水袋從毛巾裡滑出來,掉在了躺椅邊的地上。
他探了探老人的鼻息,這才松了口氣,撿起熱水袋重新包好,放到老人腿上。躺椅吱呀呀晃動着,他心底莫名湧起一股說不清來由的不詳預感。
這一天,河對岸巷子裡的某戶人家正在辦一件大事。
這家的老人突然去世了,在天還沒亮的時候。那時,她躺在床上,費力地吸氣,恨不能将肺管子抽出來伸到窗戶外頭去。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腦子裡忽然閃過這個念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身邊圍着一群女人,她看不清,但能聽出來她們的聲音。
她的親女兒離得最近,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兩個兒媳婦一會進來,一會出去,十分吵人。
“老衣準備好了嗎?遲了就不好穿上了。”她聽見女兒說話,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快死了。
睜着黑蒙蒙的眼睛,視線裡隻剩下極小的一塊亮,在右邊眼角的拐拐裡,她瞥見了放在床邊桌上的那張黑白相片。
是個老頭子的證件照,那人眉毛很粗,硬紮紮的擱在狹長的眼睛上,看上去非但不兇,反倒有幾分卓秀。
現在我也要去找你了,去山裡找個洞。老人這樣想着,身體忽然熱起來,一陣水汽包裹住她,托着她緩緩升到半空中。緊接着,一陣哭聲響起,整齊劃一,像是彩排好的一樣。
幾個滿頭銀發皮膚黑黃的老年人聚在一起,用皲裂粗糙的手指抖開一疊白色的土布,思量着什麼。有人拿來一把家用剪刀,一個臉上有黑斑的老人觑着眼瞅着,又比劃了一下,在土布上喀嚓兩下,帶出來幾根白色的絲線。
“去買一把新剪刀來,這個不行。”
有人應聲而去,快步返回。
嘩啦啦裁下一塊三米來長、兩米多寬的土布,綁在手腕粗細的竹竿子上,架在堂屋兩側的牆壁上。
卸下半扇大門平放在地上,黑斑老人在木門的四角都墊上黃表紙,以維持平衡,見不再晃動,這才滿意地點着頭。
女人們給過世的老人擦洗身體,梳好頭發,換上滿是壽字的老衣,套上黑布鞋,戴上小圓帽,左右仔細端詳着,這才開始擡人。
老人被安置在穩穩當當的門闆上,這叫‘下停闆’。
她安靜地閉着眼睛,臉上的表情很安詳,像是睡着了一樣。有人在她後頸下墊了一疊卷起來的黃表紙作枕頭,她更舒适了一點,臉上的表情似乎更加柔和。
她看見女兒拿着她常穿的那雙單薄的網鞋放到了土布前的地上,很快,又有人找來一張闆凳,架在網鞋正上方。
接着,她眼睛一暗,臉被黃紙蓋上了。
女人們聚在一起選照片,男人們聚在一起抽煙,商量着該如何布置靈堂。他們臉上各有各的神情,暫時還不用表演傷心。
跟各家親戚報完喪後,冰棺也及時到了。長子抱頭,長媳抱腳,老二老三托着老人腰部,一齊使力,将死去的老人擡進了棺材裡。為了防止‘熟睡’的老人晃動,他們又在棺材四周嚴嚴實實塞滿了折疊好的黃紙。
最後,他們口中念叨幾句聽不清楚的話,正了正蓋在老人臉上印着紅戳的黃紙,啪的一聲合上了棺材蓋子。
這天剛過雨水,大地尚未複蘇生機。南方的冬天,陰冷刺骨,隻有太陽出現時,人們才會眯着眼睛縮着身體站在門口取得片刻的暖。
今天,這裡要舉辦一場葬禮。
黑白照片旁燃着兩根香燭,這叫照明燈,傳說人死之後将處于一片混沌之中,在牌位兩旁點燃燈火可為死去的人照亮一方天地。而棺材下放置的油燈則不同,這叫引路燈,将會化為死者手裡的燈籠,引着老人順利進入地府。
如今靈堂已經搭建完畢,那塊四四方方支起來的土布被當做孝帷,隔開了牌位跟棺材,也隔開了孝子跟孝女。孝子站在大門口接待來賓,孝女躲在孝帷後趴在棺材上大聲哭泣。
而那隻貓,是在傍晚時分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