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母親是個女強人，經營着一家專門生産牛軋糖的工廠。令她母親失望的是，這個老太太一輩子隻生有兩個女兒。老人運氣好，作為長女，招贅了城裡的男人回來充場面。而妹妹卻如潑出去的水，知青下鄉那年嫁給了鄉下的老農民。

當然，她下嫁的理由也十分樸實——那個老農民生得又白又端正，是十裡八鄉有名的俊後生，隻可惜性格強勢霸道。自此，妹妹凄涼的一生跟老人徹底拉開距離。

好在如今這兩個老頭子均已去世，而老人……也緊随其後。

老人念過幾年書，老母親去世後，家中事事隻能由她做主。也不知出于什麼考量，她讓長子學習深造，卻安排小兒子繼承了糖廠。至于萬年不受重視的老二梅芸芸被她随随便便嫁給了一家煙酒鋪老闆的長子，在多年後也成了煙酒鋪老闆娘。

這都是次要的，老人晚年最懊悔的事情就是沒讓老大繼承家業。

老幺表面看着老實，實際性格古怪，跟她不貼心，總是将當年辍學的事情挂在嘴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老人心裡有氣，面上卻還是維持着作為母親以及一家之主的威嚴，并不理睬小兒子的抱怨。

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大兒子的懦弱與沒出息。

老大念完高中後落榜，奮發多年也沒能考上大學，最終放棄了學業正式步入社會。雖說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狀元，可老大行行都受挫，四處碰壁。

許多年後，還是她出面花錢在公家單位裡買了個閑職。本指望他能踏實肯幹，升個一官半職，誰知混到退休也沒能出人頭地。

五根手指各有長短，要說不偏心是不可能的。老人開始為大兒子打算，于是悄悄立下了遺囑，打算将糖廠所有權轉讓給大兒子一家。誰知這張沒經過公證的紙條被小兒子發現，最終鬧了一遭，這事兒也不了了之。

至于女兒，潑出去的水罷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老人病發之前。

“楊光林是誰？”外孫女拿起一張淡綠色碎紙仔細端詳半天，才發現這是從戶口本上撕下來的個人頁，上面寫了三個大字——已注銷。

“你說呢！”大孫女歎着氣搖着頭，一臉的不可置信。

恍然間，梅許來才意識到，不僅僅是老人失去了名字。人越長越大，名字的烙印卻逐年減淡，最終隻會變成戶口本上的一行字。

就連這僅剩的印記，也會随着時間而塵封，變得斑駁不清。就好像老人渾濁的眼球，除了塞在眼窩子裡當做擺設外，也起不到什麼作用。

中年時期，老人得了青光眼。她總是站在距離電視機不到五厘米的位置，斜斜倚靠在木桌的邊角處，這樣既不阻擋後面人觀賞，又能看清楚屏幕裡的小人兒。

“奶奶，你這樣看對眼睛不好！”大孫女想拉她往後站站，“改天還是帶你去醫院做手術把眼睛治治好吧。”

老人怕疼，最終沒能去做手術。

“最後那段日子，奶奶她……幾乎是失明狀态。”大孫女正在收拾客廳桌子上的雜物，一堆開了封的沒開封的降血壓藥，幾隻皺巴巴的紅塑料袋裡裝滿了紙巾團子，“她總是偷偷往口袋裡塞紙巾，用過的沒用過的都一股腦兒藏進去，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安全感吧，”外孫女一張張攤平紙巾團，攤不平的就扔到一邊，“她連站都站不起來，徹底失去了人生自主權，除了這個，又能做些什麼呢？”

這一盒盒藥，再也沒人吃了，這一張張紙，再也沒人用了，這一隻隻塑料袋——外孫女想起小時候，老人牽着她的手走在朝陽初升的土路上，路過小賣部時，從縫在褲腰裡的小口袋中掏出一隻卷得整齊的紅色塑料袋慢慢散開，原來裡面包裹着幾張小面額的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