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間的杯子裡插着五花八門好幾隻不同使用程度的牙刷,勾出梅許來并不舒适的記憶。
小學前的那段時間,母親整日在棉被廠上班,她像一隻舊包袱,被丢進了老人的那棟三層小樓裡。
為什麼奶奶不管她?父親年輕時是個街溜子,奶奶不喜歡父親,由此也不喜歡她。盡管她是長孫,卻沒得到該有的優待。
老人信佛,經常帶着她翻山越嶺,四處找廟燒香。年幼的她看見那些略顯猙獰的佛像總是吓得做噩夢,每到這種時刻,老人似是安撫一般掏出一台暗紅色小廣播,那台隻有一首曲子的小廣播,推下開關,放出那首在老人母親葬禮上循環播放的曲子。
上天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
聽說,哀樂是有歌詞的,整首歌隻有這麼一句歌詞——上天啊,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讓我殘年孤獨,不能自理,失去自由,禁锢于這幅軀殼?
老人靜靜躺在那裡,什麼都沒說。
又跑題了,明明在說牙刷的事情。
這幾根牙刷樣式風格迥異,不知從何年何月起就被插在這個白得發黃的杯子裡。可是,這幾根牙刷,梅許來都用過。
她自小跟梅雁雁親熱得好比親姐妹,也常來這裡小住。年少的她不懂什麼叫口腔衛生,不懂得牙刷不能互用,甚至以為,蛀牙真的是因為嘴巴裡長了蟲子。
為此,她吃了大虧,補了七八顆牙,鑽得她哭爹喊娘。
如今,她手裡拿着新買的牙刷,新買的牙膏,跟過去告别。
正開刷時,梅芸芸探頭進來,眼睛在那幾根炸了毛的牙刷上掃來掃去,“今晚怎麼辦呢?現在去超市買牙刷?”
“放心吧,下午我跟大姐一起買過了!在客廳桌子上的塑料袋裡,對了,給爸爸跟弟弟也拿一下。”
“你爸爸晚上不刷牙,沒事的。”
梅許來嘔了一下,不是惡心,而是牙刷戳到了喉嚨,她吐幹淨泡沫,笑了,“那你應該糾正他這個壞習慣,而不是為能節省一根牙刷而高興。”
“就你能耐!出去念了幾年學開始瞧不起人了是不是?”
“這可不是瞧不起,而是為你們帶來新思想新習慣!”
母女兩個擠在一處,你洗臉我刷牙,笑得不亦樂乎。不知為何,卻有種虛假的膩歪之感。母親的笑很刻意,但她隻能配合演出。
這可正在辦葬禮呢!
她曾經以為,至少,母親是愛她的。借着溫水,洗幹淨臉上的鹹鹹的淚水,假裝一切正常。白天,趴在棺材上哭是應景,夜裡,在這裡哭是做戲。
其實,都是做戲,關鍵是,做給誰看。
一出是人們喜聞樂道的孝女哭哀,另一出,隻會令人不解。
就連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麼此刻會有種想哭的沖動。
“上午,大姐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上班……”她洗完臉,正抽出幾張衛生紙擦水,讓出位置,站在彎腰洗臉的梅芸芸背後。
洗手間的燈光集中在洗臉池附近,此刻的梅許來全身都藏進了黑暗中。
“然後呢?”梅芸芸正在搓洗面奶。
“我還跟她說笑,我以為這照舊是平平無奇的一天,我以為,這是一通沒有任何紀念價值的普通電話……然後,她告訴我……老了,走了,我開始還沒意識過來,好像做夢一樣。”
梅芸芸開始擦臉,擦得很重,像是要把臉皮擦下來。
“我跟領導請假,去車站買票,坐大巴,然後是小恒的電瓶車……這一路上,我都在醞釀情緒,我哭不出來。我拼命去回憶那些過去的時光,那些記憶,可是,我還是擠不出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