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柳葉細月,彎彎地鈎住天上的烏雲,搖呀搖,蕩秋千般閃耀着淡白色的光。月光很暗,顯得地上樹影婆娑,稀稀落落。
小樓後門亮着四十五瓦的鎢絲燈泡,瘦長的人影站在廊下,出神地看着那片菜園子。三四聲老鸹叫,七八下撲棱響,緊接着這一小片天地陷入沉寂。
“那是什麼?”一句驚叫,吸引了幾聲踢踏的腳步,“那邊牆角裡,好像站着個人!”
老大推開衆人,大步跨進自家院子,伸着粗壯的脖子沿着梅許來手指的方向張望,為了保險起見,他小步沿着菜畦之間的青磚又往前走了幾米,眯着眼睛仔細瞅了瞅,最後松了口氣。
“大晚上瞎叫喚什麼?這後門上着大鐵鎖呢,那裡怎麼可能有人?除非有人會縮骨功,能從門縫下面鑽進來!”老大不滿地大聲嚷嚷,不知道是在壯誰的膽子。
“貓就能進來啊!”梅許來聳聳肩,漫不經心說了這麼一句,結果瞧見梅芸芸不安的眼神,這才不情不願地住了嘴。
“明天我告訴你爸去!把你送回醫院看你好不好受!”
夢遊這件事對梅許來而言,猶如蚊子咬一般,并不能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反倒是她母親像得了PTSD似的,對此應激強烈。
老大作為事外人,并不覺得這件事說不得,全然不顧梅芸芸眼色,腦子一根筋地往下順,“趕緊睡覺去!你爸爸在樓上呼噜都震天響了,我跟你小舅在大門口聽得清清楚楚……”
她父親一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沾上枕頭三秒鐘入睡,已經五十多的年紀卻一根白發都沒有,萬憂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哪像梅芸芸,早已兩鬓風霜,明明比老大家的小了五六歲,看上去卻完全相反。
有些人啊,喜歡在自我感動中任勞任怨,并以此為樂,順帶着綁架自己的同類,以為這才是社會主流,這才是人生大道。
最後落個别人口中的良好評價——這可是個大好人啊!
于是心中覺得圓滿了。
鄰裡誇贊,親戚喜愛,為了維持這一‘好人’形象,徹底失去自我。
因為是個好人嘛,所以被人借錢不會拒絕!因為是個好人嘛,所以逢年過節讓你送點煙酒茶葉怎麼了!因為是個好人嘛,所以……
過道串風,兩個舅舅回去守夜時順手帶上了樓梯邊的隔門,這道門後是通向二樓的樓梯,旁邊是一樓的洗手間。再過去就是老人生前居住的小屋,整個房間面向廚房開有窗戶,通風十分順暢。
油煙之風。
冬天尚能忍受,除了偶爾有幾隻老鼠吱呀吱呀又堂而皇之地在地闆磚上散步。可到了夏天,房頂上吊着的嘎吱亂響的吊扇開到最大也吹不到幾兩風,能在這小屋裡居住的恐怕隻有非洲熱帶人。
幸好他們認為老人年老,身體器官細胞也進入暮年,産能不像年輕人那麼激烈,在這裡住着倒也合适。
雖然老人是出了名的怕熱,雖然老人天天嚷着熱。可是一到早上,老大家的一下樓就會關掉僅有的風扇,雖然老大一家住在樓上天天吹空調……
梅芸芸從樓上搬下一床新被,在聽見過道門被關上後才開口:“這床被子是我特地給你外婆做的,可是被他們拿上去蓋了……就給你外婆蓋這麼個破被子!”
說着說着,梅芸芸紅了眼圈,床上僅剩的這床絲綿被薄而破舊,裡面的填充物分布不均,在被角裡鼓出來一團。
“那你應該做多幾床,看看他們到底能霸占幾床才舍得勻出來……”梅許來冷笑一聲,眼睛裡除了不忿就是厭惡。
“算了吧,人都死了……睡吧,明天有得忙呢……”
另一頭,老大老幺也沒閑着,兩人裹着羽絨服半縮着肩膀靠在大門兩側說着閑話。
堂屋燈光很亮,他們坐在門口,一胖一瘦,活像鹿鼎記中的胖瘦頭陀。面朝着黑暗,老大點燃一根煙,氣息悠長地吸了一口,忽然笑出了聲:“青松啊,是不是緩了口氣?”
“收收你的笑臉吧,被别人看見了要說閑話,哪家死了老母親兒子還能笑得這麼開心的?”老幺擰開保溫杯,淺酌了一小口。
“這大晚上的,誰能看見我笑?”老大臉上的快樂根本藏不住,“除非,是你說出去。”
老大慢悠悠擡起夾着煙卷的手指,眼睛瞥過去,“你知道的,這幾年我們過得都不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自從媽生病以來,我每次進棋牌室都掏空口袋出來,你嫂子也一樣,往常至少三出五進!”
“我家還不是一樣,這幾年糖廠效益不好,虧得快幹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