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燈泡照下來的光跟夕陽一樣銅黃,卻不暖和。方緻遠呆看了一會,覺得眼暈,隻好轉移視線看向坐在他身旁的男人。
他小姨叫他老九,于是他也跟着這樣稱呼。
俗話說,能睡的孩子長得快。可是今夜,他卻怎麼都無法入眠。這是他第一次跟一個陌生人一起躺在床上,何況,還是個男人。雖然這個男人身上沒有他父親一樣難聞的汗味,也沒有他外公一樣難聞的煙味,但是,他還是睡不着。
“給我講個故事吧。”
這個男人本來跟他一樣,也在呆呆地看着房頂上那盞不到五十瓦的燈泡,盯着燈泡中心的金屬絲正在揮舞着雙臂撐面條似的将鎢絲甩成沒封口的六邊形。
屋内溫度并不高,牆壁上雖然挂着空調,可插頭卻斷了。幸好棉被很厚,又軟和,于是男人那原來有些蒼白的皮膚也逐漸紅潤,有了幾分人氣。
“我都說了幾百個故事了,你怎麼還不睡覺啊?”男人語氣柔和,卻很無奈。
“我想媽媽了……”方緻遠有些委屈,聲音中都帶了幾分哭調。
空氣裡彌漫着紙灰的氣味,似乎還夾帶着幾絲香煙的焦油味。看來守夜的人也困了,不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抽煙提神。
“那我送你去樓上?外面還有兩個老奶奶等着來這屋裡休息呢。”
“可是我現在還不想上樓,外婆假耳朵丢了,講話好吵人。”他從熱烘烘的被窩裡坐起身,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男人隻好也坐起來,用外套包裹住方緻遠,将枕頭塞在背後,拉着他一起靠在并不舒服的床擋上,“說不定她已經睡着了,你去找你媽媽剛好,去吧,我送你上去。”
“那更不行了,外婆睡着了打呼噜好吵,跟氣球漏氣一樣,嘶嘶地響。”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無可奈何。
兩人靠在床頭,披着棉襖,裹着棉被,一起熬着這漫長冬日的夜晚。他用懇切的眼神看着男人,哀求道:“最後一個故事,好不好?你講完了我就上去睡覺。”
男人搖着頭歎着氣,用十分氣韻悠長的語調開了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戶人家的老太太去世了,因為活到了九十九,被稱為喜喪。你問喜喪是什麼?就是一個人活到了很老很老,牙齒都掉光了的時候才死掉,就叫喜喪。老人留下三個兒女,和很多很多的錢。為了分這些錢,兒女們開始吵架,到最後甚至在老太太的葬禮上就大打出手。
這天夜裡,他們趁着客人散了又為了分财産的事情吵起來,老大一拳揍歪了老二的鼻子,老二又一腳踢中了老三的小腿,老三又一把将老大推翻在地。混亂中啊,老大不小心打翻了棺材下面的油燈,香油淌了一地,火也滅了。
這油燈啊可不是一般的燈,而是所謂的‘靈前燈’,有些地方也叫‘引路燈’,‘随身燈’,不過有個共同點就是,這燈絕對不能熄滅。
有這樣一種說法,人死了之後會進入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不點燈,靈魂找不到去黃泉路的方向,一旦日子久了,會積怨成疾變作厲鬼留在生前居住的屋子裡驅散不去。
所以這燈一旦滅了,麻煩就大了。滿地的香油沒人收拾,這三個子女踢倒了供桌,打翻了供飯,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也散了,各自回了屋,也不管老太太死後的魂靈是否安穩。
誰知一陣風陰風吹來,地上的火星子被卷到了黃表紙上,發出瑩綠的光。你說火光是黃色的?這可不是一般的火,這是幽冥之火,沒有溫度的,冰涼涼的,像一群蝗蟲掃過了莊稼地,這整個屋子都被燒成了灰。那三個不孝子女啊,就連骨頭都沒剩下。
奇怪的是,那副棺材,卻完好無損立在廢墟之上,棺材頭上還放着一隻小小的青花瓷盤,裡頭裝着半碟子香油,沒有燈芯卻亮着一點青綠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