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邊,站有一群撐着雨傘的人,他們被黃色警示線攔着,在雨幕後絮絮低語。河岸邊,站着一位年輕人,他被大雨澆的透了,半長的黑發貼在臉皮上,他看着雜草叢生的河堤,眼光幾乎要釘到土裡。
那裡斜躺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身上沾了星星點點的淤泥與水草,已經沒了氣息。
阿一本想一道過去,被人伸手攔下。仔細一看,那人渾身濕透,一頭短發被雨水沖刷而下,幾乎遮住眼睛,竟然是之前借她筆記本的小警察。這一瞬之間,她忍不住怨恨老天爺的巧妙安排,居然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讓曆史重演。
原以為外婆的葬禮結束,一切都會朝着新生而來。誰知,她竟像個瘟神一般,毀了老補原本平淡而溫情的生活。如果她沒有強行加入這個家庭,這一切會不會……她克制不住這個念頭,心頭全是悔恨。
如果真的有人非死不可,不如帶走我吧。阿一眼角流下眼淚,摻進雨水裡,任憑誰也看不出來。
警方從三爺爺的内側口袋裡找出一封遺書,字迹清晰,說辭懇切,表達着老人對孫子不舍的慈愛,卻又不得不選擇死亡的痛苦。那東西折疊整齊,被塞進防水的塑料袋裡,因此并未受到河水的侵蝕。
派出所裡,老補隔着證物袋看完了那封遺書,眼圈發紅,眼淚死扛着沒有落下來。阿一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像個罪犯似的不敢擡頭。
李叔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老補全程一言不發,緊緊握着拳頭,手背上青筋爆出,一滴血不露痕迹地落到水泥地面上。阿一盯着那朵鮮紅的花一般的痕迹,腦中傳過一陣電流,耳朵眼裡憑空架起一層塑料布,隔開了這一切。
她甩甩頭,想将他們的談話聽得更清晰些,可這層薄膜十分頑固,死也不肯褪去。她忍不住伸手朝着太陽穴捶去,砰的一聲,世界恢複了。
“你沒事吧?”李煊端來一杯水,“這件事跟你無關,别想太多。”
無關?怎麼會沒有關系?阿一怔怔地想,自己的家族被她親手毀了還不夠,巴巴地跑來這裡毀了老補的家,怎麼能說無關?
她不知道今後要如何面對老補,更不知道再舉辦一場葬禮時,該如何面對這整個家族裡的人。腦仁生疼,好像有把無形的錐子正朝着裡面攪動。她隻要一思考,就止不住地疼。
“走吧。”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是老補,他頭發在滴水,皮膚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我們回家。”
回家——阿一無言點頭,跟着老補鑽進大雨之中。
接下來整整三天,老補都窩在主卧裡不肯出門。阿一也不去打擾,大部分時候呆在自己的小屋。到了飯點,做好了飯菜分為兩份,一份溫在鍋裡,不論老補吃不吃。幸好,轉天起床總能看見洗得幹幹淨淨的碗筷。
第三天下午,她忍不住敲了門,無人應答。轉了轉門把手,門開了。她看見老補面朝着窗戶坐在床邊,地闆上散落着幾張發黃的紙。
阿一走過去,靠着床沿坐到地上,沉默不語。
“我知道,外公很痛苦。”老補手裡拿着一張發黃的優秀教師的證書,“兩萬塊錢……為了兩萬塊錢,搞得家破人亡。”
阿一不明所以,隻從老補的臉上看出了無盡的哀傷。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日子還要照舊過下去,老補似乎休整好了情緒,恢複了往日的模樣。
暴雨過後,天空被洗刷一淨,色彩鮮明比以往更顯藍澈。一片片白雲或是堆積或是平鋪,将藍天分隔成大小不一的斑塊。于是白雲幻化出大地與高山,襯得天空成了藍海。
一腳踩進水坑裡,飛濺出一大片污濁的水花。低頭看向腳下的泥水坑,竟然清晰倒映出天空的藍與雲朵的白。擡頭望着這片油畫一般的天空,照鏡子似的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隻覺得腳步空浮,仿佛無端中被世界颠倒了上下。
小言!小言!
模糊中,老補聽見有人正從很遙遠的地方叫他,睜眼一看,原來是外公。白花花的頭發往常都點水不漏地貼在頭上,如今不知為何炸毛似的翹着幾根,猶如被大風刮過的草坪一般。
老補勉力睜開眼睛,那股子困意卻一個勁拖着他往下沉。
上下眼皮之間的那條縫裡,他看見外公的眼神很慈悲,慈愛又悲傷,充滿了古舊的味道。
小言啊,你以後要好好的,好好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