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晚注意到，他喊的不是第一世的“夫人”，也不是昨夜的“晚晚”，而是抑揚頓挫連名帶姓的“江意晚”。她不露痕迹地将先前批注着的書冊往滿桌的宣紙中藏了藏，又随手抽出一張字迹娟秀的家規，道：“婆母命我抄寫十遍季府家規，我便在此處想着今晚抄完了。”

“哦。”季将離點了點頭，目光甚至未曾落在她身上過，“那你繼續，我先休息了。”

目睹對方這副冷言冷語的态度，江意晚終于确定——她第一世所熟悉的那個季将離好像回來了，但，又隐隐有些不同。過去的季将離雖骨子裡透着的是冷漠，在應對她時起碼能夠維持表面虛假的和氣。而眼前這個季将離更像是對她帶着些懶得隐藏的偏見，似乎多看她一眼都是折磨。

江意晚雖有直覺，卻是無暇思及季将離的感受。比起她與季将離之間那本就如薄紗一般吹彈可破的脆弱情誼，母親的死因才是她現下心頭唯一之重。于是她叫住了已經轉身的季将離，喃喃道：“将軍，我有一事相求。”

季将離沒有回頭，隻是頓住了腳步，淡淡道：“何事？”

“我身子委實虛弱，明日想去府外看看大夫，還請将軍同意我外出。”江意晚此時語氣中終于透露出一絲忐忑，她并不确定能否從季将離口中得到滿意的答複。

季将離聞言，卻是忍不住輕蹙起眉。歡兒身子如此不适卻都能強行撐住，身後這個面色紅潤能一口氣熬到子時的人也配自稱“虛弱”？明明在同一處成長，二人怎得心性差距如此之大？他眉心更緊，索性覺得不如眼不見為淨——既然她想出去，那便出去吧。

季将離并未轉身，因此他的這些表情、想法江意晚統統感知不到。江意晚隻聽見季将離沉默良久，最終蹦出了一個“好”字。

江意晚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沖那道背影又行了一禮道：“多謝将軍。”

季将離沒有停留，便是徑直離開了書房。

江意晚連忙将先前藏在宣紙下的書冊抽了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燈下仔細檢查是否有墨迹被暈開。所幸，并無大礙。

這本醫書，是母親唯一留下的遺物。

當年母親病重，最後的一個月幾乎無法言語，每日都隻能癱在床上度過。大夫醫治無用，還非說母親這病會傳染。在她逝世後，父親便是聽信了那大夫之言，将母親所有接觸過的衣飾物件統統燒毀，唯有這本醫書早前被她偷偷拿去墊了桌腳，這才幸免于難。

略微長大些後，她第一次翻看此書，才驚覺看起來貞靜娴淑的母親原來竟是個驚世駭俗的醫學鬼才。

這本醫書頁頁皆由虞晚英親自書寫，其中内容不僅包含了她收集整理的百草藥用以及尋常疾病療法，更有衆多世人聞所未聞的詭奇技法：什麼婦人胎大難産應當剖腹取子、若手臂中毒不治應當直接截除……部分精細之處，虞晚英甚至還認真地畫上了示意圖。江意晚堪堪一讀，隻覺膽戰心驚。

母親從未向她提及自己識得醫術，可就憑這書中所訴，她分明對此早已面面精通。因而越是翻閱，江意晚愈發不明白——在醫學此道如此天賦異禀又精益求精的母親，為何會甘心放棄一切，乖乖巧巧地被父親如籠中鳥一般困在這太仆府裡？

彼時她能做到的，隻有替母親默默繼承這一切。

夜以繼日，年歲漸長。江意晚不斷地查漏補缺，往這醫書上添着批注，好似她每多寫一筆，母親便會離當初的心願更近一分一般。

江意晚早已默默在心底決定——

母親放棄的事情，她會替母親完成。

母親的死因，她也一定會徹底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