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淮言被咳聲驚醒,抿唇,說了幾句客氣話,拒絕黎清扶他的那隻手,掙紮着想要自己起身,可還是沒擰過黎清。
溫淮言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氣,混合着一絲抹不掉的血腥氣。
穿着飛魚服。
血腥味。
這位東廠掌刑為何從小門入宮的理由,似乎近在眼前。
黎清扶起溫淮言,伸手在腰間摸了摸。
找下人幹活給打賞,是宮裡默認的規矩。
他在腰間摸了許久,什麼都沒拿出來,皺眉,如玉般的容顔浮上一絲挫敗,懊惱道:“此番外出實在是匆忙,走的急,身上沒有帶銀子打賞,勿怪。”
溫淮言禮貌微笑。
他倒是想怪,不敢。
他擺出一副濡慕的表情:“為大人做事,是我的榮幸。”
“不必這般稱呼我。”
黎清似乎對溫淮言崇拜的視線很受用。
他眼眸微彎,如春風化雨,仔細端詳溫淮言,滿意至極,慢慢道:“我瞧你是個漂亮的,倒盼着日後有再相見的一日了。”
聽起來像是暗示他要升官發财。
“大人擡愛。”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溫淮言見狀,滿臉激動,好話跟不要錢一樣,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外丢。
黎清被吹的飄飄然,心滿意足的被他誇走了。
溫淮言臉上激動的表情瞬間消失,直到黎清和瘦高太監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他才拍了拍身上的雪,平靜的對着元寶道:“希望回去後,李公公不會責怪。”
元寶戀戀不舍的望着黎清背影,滿臉羨慕:“黎公公他可真是個好人。”
這麼大的官,對下人還這麼和藹。
好人?
溫淮言沒忍住,低聲呢喃:“他可不是。”
元寶:“啊?”
他可不是什麼好人。
溫淮言想。
那轎子口很矮,但凡是個正常人就能安穩下來,黎清不,非要找個人踩,又說沒帶銀子給他打賞,溫淮言被扶起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錢囊。
碰都碰到了,溫淮言順手捏了一下,鼓鼓囊囊,應當都是碎銀子。
這宮裡的人還真是……
他斂眸。
.
真是一個比一個會裝模作樣。
瘦高個太監跟在黎清身後,神色譏諷。
黎清轉過身就變了臉,他身體不好,即使進了宮門立刻就有等候的人上前披了件紫色的大氅,面上卻還是蒼白如紙。
唯一有點血色的唇也覆上了一層冷霜,眼眸那點黑色像是在寒潭裡浸過。
黎清臉色難看,周身氣壓也低。
身上沾着的雪融化成水,滲透衣領。
他臉色更差了。
瘦高太監幸災樂禍的表情沒藏住,被回頭的黎清逮了個正着,黎清聲音放柔,同冷風拂過,莫名也沾染了幾分寒意:“你好像很高興。”
他吩咐兩邊的侍衛遞上手帕。
“自然。”
瘦高太監笑意未減:“替陛下辦成了案子,自然是該高興的。”
“真髒。”
黎清接過帕子,像是在擦什麼髒東西,一根一根擦拭碰過溫淮言的手指,臉上滿是厭惡,他垂眸,任由那塊布料掉落在地上。
他低頭,不知道是看帕子,還是看地上的雪,忽然說了句不相幹的話:“天氣越來越冷了。”
黎清微笑着感慨:“我身子弱,最受不得凍。”
高瘦太監:“既然受不得冷,那就該早些回直房歇着,天寒地凍的又何苦去這東廠跑一趟呢。”
身子不行,幹不了就早點歇着,讓别人去。
黎清嘴角上揚:“誰讓陛下厚愛,非要我親自去看一眼才肯放心,咱們這些閹人,就如同這冬日裡的雪花般,沒有根基,落到哪是哪。”
“我們唯一能依靠的,隻有陛下的喜愛。”
毫無疑問。
黎清是陛下最喜歡的那個,他是狐假虎威的狐,借了勢,可以決定任何人的生死。
“雪花落對了地方才不會被掃去,你說對嗎。”
瘦高太監沒接話,黎清也不在意,他又重重的咳了一下,消瘦的身形搖搖欲墜,擡腳,踩上扔在地上的手帕,皂靴碾了兩下。
“我除了讨厭冷之外,還讨厭髒東西。”
“不過沒關系,不聽話的髒東西,掃去便是了,這些東西都處理幹淨了,天也會逐漸暖和起來。”
高瘦太監緩緩道:“您覺得,什麼算是髒東西。”
“那些漂亮的,機靈的,自作聰明的,想要找其他主子狐假虎威的。”
黎清擡眸,他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别人在他面前耍一些小機靈,既然是低賤的東西,就應該永遠被踩在泥裡。
王公公?
王公公算什麼東西。
他其次讨厭的,就是漂亮的,養眼的,皇帝會喜歡帶在身邊的。
高瘦太監知道,這是黎清的警告,也是在等他一個投誠,被掃掉的可以是他,也可以是那個……他頓了頓:“那個沖撞了您、沖撞了我的小雜役?”
“帕子都弄髒了,就不能要了。”
黎清語氣意味不明,瞧了瘦高個一眼,重新邁開步子,大氅從眼前一晃而過。
瘦高個微微歎氣。
他和黎清共事這麼久,黎清什麼性格他最熟悉不過了,瑕疵必報,陰晴不定,還喜歡演戲,在任何人面前都裝出一副好人樣。
背後就翻臉。
不知道那小太監哪裡惹到他了。
可惜了,看着還挺機靈的。
在皇宮裡面,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看不順眼也是一個合理的理由——死就死了,每年暴斃的雜役太監宮女,多的他都數不清。
左右又沒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