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着黑色皂靴。
大紅的飛魚服上沒有一絲褶皺,他腰間的犀角帶色澤溫潤,品質上好,雙手隐沒在袖口裡。
溫淮言視線順着靴子一路向上,看到一張……
堆滿笑容和褶皺的臉。
李公公笑容發冷:“小金子,你真是又給咱家一個大驚喜。”
真能啊。
短短一年,從司設監到他,從他到娴妃,再從娴妃到皇帝身邊。
跳槽之王。
溫淮言神色失望。
看到這身裝扮,他已經自動為其匹配一張帥臉,比如黎清之類,沒想到是李公公。
溫淮言恹恹:“見過公公。”
言語生疏,一幅撇清關系,我不認識你的模樣。
李公公此番是帶着正事前來,斜了溫淮言一眼,沒過多糾纏,恭敬叩首,遞上冊子:“皇爺,這是戶部呈上的稅務賬單,小人已經一一核對過。”
他補充:“分毫不差。”
皇帝接過賬本,大緻翻開一遍,眉頭皺緊,前年稅務情況一般——旱災爆發,他在大祭鬼神後,減免三成稅收。
“今年稅收照舊還是……”
李公公示意。
皇帝猶豫不決。
“大旱剛過,百姓手裡的餘糧都不多,若是照常收稅,朕隻恐若是天災頻發,他們撐不過去。”
活不活的過去關他什麼事,左右餓不着他。
多收錢他才有機會貪。
李公公内心冷漠,面上扶淚:“皇爺心系萬民,令臣感懷,隻是國庫空虛,戶部頻頻上折子催收,陛下也應當多為國庫考慮。”
“況且。”
李公公:“大旱剛過,幾年内應無災。”
剛經曆完旱災,怎麼會幾年内無災。
溫淮言小幅度搖頭。
這就是文盲的壞處。
李公公餘光瞥到溫淮言搖頭,心道你搖什麼頭,還牛上了,頓覺不爽,眼珠轉動,起了壞心思,故意道:“皇爺,這位是新調來的内侍嗎?瞧着面生。”
皇帝:“嗯。”
李公公:“臣見他方才一直搖頭,像是有話要說的模樣。”
皇帝:“哦?”
“若是有,不妨說來聽聽。”
李公公表情鼓勵,内心不屑。
一個小内侍懂什麼政治民生,還搖上頭了,來來來你說,看看你能說出什麼東西來。
這可是你讓我說的。
那他就不客氣了。
溫淮言怯怯向前邁出一步,聲音細小:“小人覺得李公公有一言不對。”
“哦,哪裡不對?”
李公公唇角帶笑。
他一直都是如此,越不爽笑的越開心越和藹,目光慈祥,含着鼓勵的意味,論誰看了都覺得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實際上心裡琢磨着怎麼弄死人。
很标準的笑裡藏刀。
溫淮言否認李公公的話:“小人覺得,很多災難都是相連的,比如……旱災之後,容易出現蝗災。”
皇帝若有所思:“仔細想想,好像正是如此。”
還用仔細想嗎?
這就是搞神學,不學科學的壞處。
溫淮言痛心疾首——這是自然的,因為蝗蟲喜歡在幹旱的環境裡生活,有利于繁殖,幹旱會導緻土壤水含量下低,它們喜歡在這種情況下産卵。
李公公反駁:“或許隻是巧合。”
巧合?
溫淮言真想把小學的科學課本砸在李公公臉上。
為了多撈點錢,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皇帝沒發表意見。
李公公再接再厲,貶低溫淮言,靠人身攻擊降低話語的可信度:“一個整日在宮裡的小内侍,怎麼會懂得這些。”
暗示溫淮言胡說八道。
溫淮言偷瞄皇帝臉色,覺得有戲,狠狠心猛的一掐自己大腿,臉上立刻飙出兩行清淚,差點飛到李公公身上,吓得他幾乎竄起來。
有病吧。
好好說話哭什麼。
“公公可能不知道。”
溫淮言顫顫巍巍的伸手抹淚:“小人就是因為天災頻發……才被賣入宮。”
還有這麼個背景?
李公公懊惱閉嘴。
失策了。
受害者确實有發言權。
“好了,”皇帝下定決心,淡淡道,“今年依舊減免三成稅收。”
溫淮言眼淚收住,快李公公一步拍馬屁:“皇爺真是體恤百姓。”
馬屁精。
李公公止不住的撇嘴。
“你既來自鄉野,對蝗蟲可有了解?”
皇帝詢問溫淮言。
他隻是順口一問,本也沒打算得到回答——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派人研究過,隻是一直沒什麼結果,反複的重複減稅,撥款,救災這個流程。
誰料溫淮言竟真猶猶豫豫的道:“小人可能有一點了解。”
他打預防針:“但不多。”
皇帝:“無礙。”
就算沒用,也不過是浪費點時間和口水而已,沒有其他損失。
溫淮言對蝗蟲的了解一般。
他絞盡腦汁回想以前學過的内容:“以前父親帶我滅蝗時意外發現,蝗蟲産卵大多在河岸、湖濱及山麓和田埂。”
蝗蟲産卵喜歡幹燥的地方。
但對濕度也有一定要求,幹涸的河岸正合适。
“當真?”
皇帝激動起來:“李……罷了。”
他對上李公公幽怨表情,話語轉了一個彎兒:“蘇喜,你聽見了嗎,這件事便交給你負責,若查明準确是真的,下诏通告全國,組織人手滅蝗蟲卵。”
蘇喜領命。
李公公本就幽怨的臉更幽怨了。
這件事不交給他做也沒什麼,問題是皇帝先喊了他又喊蘇喜。
該死的溫淮言!
拿捏不了皇帝,李公公隻得轉移仇恨,把這一切都推到溫淮言身上,磨刀霍霍,想了一萬個法子日後磋磨他。
“你對滅蝗可還有其他見解?”
皇帝虎目期盼眯起,嗓音溫柔一個度,他對有用的人一向很春風化雨。
有。
要論滅蝗,最齊全的應當就是明朝徐光啟的《農政全書·除蝗書》
已經寫出古代滅蝗的極緻了。
溫淮言拜讀過,他自信仰頭,在皇帝期盼的目光和李公公酸溜溜的眼神裡卡住,仔細回想,滿腦子都是磕絆的古文。
完蛋。
一時讓他說,想不起來。
“小人不會。”
溫淮言铿锵有力。
不會說這麼大聲。
李公公翻白眼。
皇帝繃緊的身子松懈,難掩失望,倒沒生氣:“不知便不知,此事也算是你有功,若查明屬實,獎賞少不了。”
“不過。”
溫淮言大喘氣:“小人回去想想,說不定能想起一些,我有個長輩,曾對我談論過治蝗之道。”
皇帝沒當回事:“嗯。”
要真有這等人才,早進京趕考當官了。
“你們都退下吧。”
他叮囑:“蘇喜,這件事朕要快些看到結果。”
如今是十二月末,再過幾個月就到耕種時節,動作越看越好,調查出真假,才能更好準備根治手段。
三人各自領命退下,李公公一直不停給的溫淮言飛眼刀,出殿門後更加張狂,直接用力撞溫淮言肩膀。
“唉呀!”
溫淮言做作尖叫,左腳踩右腳摔在地上,在視線死角的手腕狠狠一撮,滲出一滴血珠,他眼眶瞬間紅了一圈,柔柔弱弱道:“李公公,你我方才在皇帝面前談論蝗災一事時,還好好的,怎麼……”
“怎麼現在忽然推我?”
暗示意外及濃——因為嫉妒,下狠手推他。
李公公瞪眼,很冤枉:“咱家沒有。”
他撞的是肩。
再說,他一個眼睛都花了的老人,撞人一下能有多疼。
溫淮言假的就差飛出去了。
溫淮言肩膀聳動,害怕抿唇:“可是分明……公公您别那樣看我,小、小人明白,都是小人自己沒注意看路摔倒了,和公公無關。”
死綠茶。
李公公喉嚨冒火,很快他就冷靜下來,笑着對溫淮言伸出手:“是咱家的錯,咱家沒看路,不小心撞到你了,來,咱家拉你起來。”
“不用麻煩公公了。”
溫淮言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他要敢拉李公公,李公公絕對也得摔一下,到時候情景調轉,他健全年輕人,自然無礙。
李公公腿腳本就不好,要是訛上他,哭都沒地方哭去。
李公公收手,冷笑。
跟他玩這一套。
蘇喜腳步不停,懶得湊熱鬧,繞過他們,他想躲得遠遠的,溫淮言不同意,一個箭步追上去:“你去哪呀,師傅。”
蘇喜:“關你屁事。”
他早習慣被溫淮言叫師傅,懶得糾正。
糾正也沒用,所有人都默認這個事實。
溫淮言:“用膳?”
蘇喜:“關你屁事。”
“我們一起。”
溫淮言自顧自道:“我想吃肉。”
蘇喜:“關我屁事。”
愛吃啥吃啥。
身後,李公公默不作聲的聽着他們二人聊天,心道不好,如果溫淮言是蘇喜徒弟,他得給蘇喜面子,不能出手太粗暴明顯,要悄無聲息做掉他。
至于溫淮言不是蘇喜徒弟……
怎麼可能不是。
蘇喜那些髒話落在李公公眼裡,就是對徒弟親昵的表現——蘇喜對外人從不說髒話,他們兩個關系竟如此之好!
李公公眸色深沉。
渾然不知是溫淮言主動黏上蘇喜。
蘇喜在這宮裡,真是獨一份的善良。
溫淮言感慨。
他選擇性遺忘掉蘇喜當初意圖孤立自己的事情,如果換成黎清和李公公,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跟屁蟲,有多遠跑多遠。
這倆人是真的會下狠手。
.
溫淮言跟蘇喜一起吃完飯,天色已經暗沉,他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努力回憶《除蝗書》的内容。
溫淮言凝眸,磕磕絆絆的寫下自己記住的全部。
寫完,大緻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