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直視。
内容磕絆,邏輯颠倒,語序混亂,還沒有用來潤色的敬語。
沒關系。
溫淮言原諒自己,自我催眠,他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太監罷了,認字已經是天大的不容易。
催眠完成。
溫淮言心安理得的躺在床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打着哈欠上值,這次跟在皇帝身後來的不是李公公,但也是個熟人。
裴珏。
看着這個曾讓自己“喵喵”一上午的罪魁禍首,溫淮言困意瞬間消失,清醒過來,垂着眼眸,跟着他們一起進入殿内。
裴珏掏出一本奏書。
他語氣平靜:“陛下,這是臣連夜寫的滅蝗折。”
皇帝草草掃了一遍,目光落在小外甥一片青灰的眼底,心疼的拍了拍他肩膀:“你辛苦了。”
“這是臣應當做的。”
裴珏淡淡道。
溫淮言手僵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要不要拿出自己揣在懷裡的除蝗書,裴珏才剛上折,還是熬夜寫的,不然等裴珏走了再給?
猶豫間,皇帝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溫淮言選無可選,遞上紙。
遞上的瞬間,他偷偷瞄了一眼裴珏的字,奏本上的字迹工整,蒼勁有力,溫淮言不懂字,一眼看上去隻覺得漂亮。
沒關系。
他繼續自我安慰。
雖然我寫的醜,但是有用。
皇帝和裴珏湊在一起,看了片刻,皇帝眉頭皺起緩緩開口:“這……”
怎麼,是不是要誇他了。
溫淮言挺起胸膛。
“這是什麼字。”
皇帝不認識。
裴珏也不認識。
不應該。
溫淮言納悶湊過去,額頭滲出一絲冷汗,他一個不留神,沒寫繁體。
溫淮言吞吞口水:“這是屍。”
哪有這樣的屍。
皇帝随口道:“你以前在娴妃那裡,寫字也是這般嗎?”
他話裡沒有責怪之意——有用比好看,對他來說更重要。
隻是難免有些不爽。
這就類似于在淘寶買過冬的羽絨服,到手又厚實有暖和,就是……和他下單的不是一個款。
溫淮言心虛的不敢說話。
皇帝和裴珏沒精力注意他,看完全部内容,神色複雜:“不錯。”
豈止是不錯,簡直是——
太好。
好到讓人很難相信,是出自十三歲少年之手,真是英豪出少年,難不成他們大昭要迎來個少年天才?隻是運氣不太好,怎麼就投了個太監身。
皇帝止不住歎氣。
要是沒投成閹人就好了。
溫淮言被皇帝視線看的發毛,解釋:“這并非是小人想出來的。”
皇帝來了興趣:“哦?”
溫淮言撓頭,笑容憨厚樸實:“我未曾入宮時,一位叫徐光啟的鄰居寫了一本《農政全書》這是裡面記載的内容。”
皇帝激動起來。
鄰居!
不是閹人,可以當官。
他正打斷問徐光啟在何處,就見溫淮言語氣飄忽的垂下眼眸:“隻可惜,他和那本書……都不在這個世界。”
溫淮言這次的悲傷毫不作假,感染力很強,皇帝和裴珏都被他眼裡的情緒震住。
他目光空洞的盯着外面的天空,仿佛那一片蔚藍能和另一個世界的天空重疊,溫淮言不禁想起另一個世界裡自己的冰箱空調暖氣,一時間差點落淚。
除了空調可樂冰淇淋,一同想起的還有他要還六十年的房貸。
五年的車貸。
還有他的學生……穿越前一天,家長因為孩子吃壞肚子,怒罵他半小時,還說要去教育局舉報他,把他開除。
溫淮言痛苦閉眼。
這麼一想好像也沒很好。
穿越就穿越吧。
他父母早亡,除了六十五年的貸款,其他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溫淮言瞬間調整好心情,睜眼,吓了一跳——
皇帝眼裡的慈愛幾乎要溢出來:“想不到你如此感性,我也為人才惋惜。”
溫淮言:“……”
倒也不是。
溫淮言:“小的……”
皇帝歎氣:“時隔多年,你還能記下這些内容,想必當年的情景你一刻也不曾忘記。”
溫淮言:“小……”
“不必多言。”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雖不是你寫,你也有功,朕會好好嘉獎你。”
“小金子。”
他蠢蠢欲動:“你可有姓名。”
溫淮言一個機靈,當今皇帝是取名狂魔,黎清的名字是他取的,裴珏的字也是,他當初謀反時,仍不忘給路過的城市改名。
溫淮言不想失去姓名。
“有。”
他果斷道:“入宮前,小的父親曾為我取過。”
别惦記了。
皇帝不死心:“是何?”
“溫淮言。”
溫淮言鎮定的胡說八道:“父親覺得,君子除了懷壁之外,也應當懷言,我又生于淮南,便取淮,合起來就是——溫淮言。”
他父親給他取名很随便。
抓阄抓到的,又不難聽,就叫這個了。
溫淮言怕如此敷衍的理由引發皇帝的改名欲,胡編亂造。
皇帝失望。
不難聽,他沒有改名的理由。
“好吧。”
他道:“朕便準你恢複本名。”
終于不用叫金子了。
溫淮言眼眸一亮,嘴角甜甜翹起:“謝皇爺。”
他表面開心,内裡平靜無波,該死的封建社會,恢複名字都是天大的賞賜。
也沒辦法,來都來了,又走不掉,隻能忍着。
除了名字,皇帝還賞了他不少金銀器物,又給他提拔幾級——他已經不是無名無姓,隻有代号的小内侍金子。
他現在也是個七品,能真正被稱呼太監的太監。
雖然七品太監多如狗,不稀奇。
起碼工資高不少。
溫淮言自我疏導,盡職盡責站到下班。
他一直都和元寶有聯系,迫不及待想要跟他分享自己升官發财的好消息,還沒走兩步,一個高大身影擋在面前。
裴珏。
青年遮攔住為數不多的溫暖陽光,他臉上依舊沒有情緒:“陛下讓我負責除蝗一事。”
然後呢。
溫淮言試探張口:“恭喜?”
“本官不明白。”
裴珏的疑惑真心實意:“你為什麼要說不是自己所寫,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已不會出來指責你。”
沒有人知道真相。
溫淮言本可以将這份心血據為己有。
“你若承認,賞賜不止如此。”
皇帝會把他當做上天賜予的奇才細心呵護,一路開綠燈。
就為了這個?
溫淮言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因為那不是屬于我的東西。”
因為不是他的,所以不冒認。
裴珏一怔:“這麼簡單?”
“不然呢。”
溫淮言語氣輕松。
當然不是隻因為這個,主要是——溫淮言對自己水平非常清楚,他根本就不懂農業,更不懂策論,皇帝又不是傻子,糊弄一時糊弄不了一世。
農政全書是徐光啟畢生的心血,飽含着對這片土地的深沉情緒。
溫淮言沒有,也模仿不出來。
他人是上午承認的,下午就因為一竅不通什麼都說不上來,連蝗蟲幾月份産卵都不知道,而被皇帝拉出去以欺君之罪砍頭了。
他低聲感慨:“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強行占有是要付出價格的。”
溫淮言不想頭掉。
頭和錢,他選頭。
這番模樣落在裴珏眼裡,就是另一幅樣子,面前的少年眼眸清亮,澄澈,他面上沒有絲毫算計,更沒有後悔,有的隻是對裴珏的不解和疑惑。
不解他為什麼能問出這種話。
仿佛他真就是這麼想的。
裴珏徑直望入少年眼底,内心大受觸動,在宮裡還能見到如此赤誠之人。
“孔子說的不錯。”
裴珏低聲,聲音被冷風吹散:“三人行,必有我師。”
“什麼?”
聲音太小,溫淮言沒聽見。
“多謝。”
裴珏擡手回禮,離去。
這就走了?
溫淮言滿臉莫名其妙,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失落——他入宮以來,一直都演綠茶聖父,還是第一次演這麼正氣的角色。
剛裝起來,還沒過瘾,觀衆走了。
他一腳深一腳淺,繼續踩着雪往前走,走到半路發現一根豎在風雪中的鐵棍,不知道是誰丢棄在角落裡的。
溫淮言伸手,把它扒下來。
鐵棍覆蓋一層冰霜
溫淮言雖是北方人,可他小時候家裡管的嚴,從來都不準他出去玩雪,長大後當老師,為人師表,要成熟穩重,從小到大一次雪都沒玩過。
聽說舔鐵舌頭會黏上。
真的假的。
實踐出真理。
溫淮言“嗷嗚”一口,得出結論——
真的。
還好,他的試驗對象是相對輕巧,可以帶着到處走的鐵棍。
溫淮言閉嘴,用手拿着鐵棍往元寶住所去,假裝無事發生。
元寶正小心翼翼的往火盆添炭,見狀,愣神,遲疑:“小金子,你窮到要偷宮裡的鐵了嗎?”
“我攢了些銀錢。”
他正色:“可以借你。”
溫淮言:“唔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