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歇，但空氣中彌漫的濕冷與沉重，卻分毫未減。

她的身體像是被灌滿了鉛，每挪動一步都異常艱難。客廳裡的燈光在淩晨兩點顯得過分刺眼，又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朦朦胧胧地照不清現實的輪廓。

沙發上，那個前一刻還是隻濕漉漉的小貓，此刻卻以一種全然陌生的人類少年模樣蜷縮着，呼吸平穩，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轉變隻是一場荒誕的夢境。

許諾赤着腳，冰冷的地闆讓她打了個寒顫，但她感覺不到。她的感官似乎都遲鈍了。

她沒有再看沙發上的少年一眼，像個夢遊者一樣，飄向了卧室角落的書桌，那裡放着她唯一的慰藉，也是她與外界，與某種“正常”相連的錨點——她的電腦。

屏幕亮起，幽幽的藍光映在她失神的臉上，顯得愈發蒼白。她幾乎是憑借本能點開了那個熟悉的圖标——《咖啡與貓》。心跳在胸腔裡擂鼓，不是期待，而是一種瀕死的掙紮，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她需要啵唧，她的賽博小貓，那個永遠溫暖、永遠會用像素腦袋蹭她虛拟手指的小家夥。她需要确認，至少，這個世界裡還有一樣東西是穩定不變的。

登錄界面彈出，她顫抖着輸入賬号密碼，指尖冰涼，不聽使喚。一次，兩次……密碼錯誤。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确認沒有按錯大小寫，然後再次輸入。

還是同樣的提示。

不可能。她每天都會登錄，這個密碼早已爛熟于心。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想起了昨夜，就在她撿到那隻“真貓”之前，遊戲似乎也出現了一些細微的卡頓和圖像錯誤。當時她沒有在意，以為隻是網絡波動。現在想來，那些或許就是預兆。

她嘗試找回密碼，但系統提示她的賬号信息異常。她又試圖通過遊客模式進入遊戲，看看服務器狀态。遊戲加載條緩慢地爬行。

終于，加載完成，然而迎接她的不是熟悉的咖啡館界面，也不是歡快跳躍的啵唧，而是一個冰冷的、空蕩蕩的初始場景，以及一行刺目的系統公告：【尊敬的玩家，由于不可抗力導緻部分服務器核心數據損壞，部分玩家賬号可能出現永久性數據丢失，本地緩存亦被清除。我們對此深感抱歉，正在緊急排查原因。詳情請關注後續公告。】

永久性數據丢失。本地緩存亦被清除。

這幾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紮進許諾的心髒。她的啵唧，那個她傾注了無數時間和情感，在無數個孤獨夜晚陪伴她，給予她虛拟卻真實的溫暖的小生命……就這麼，沒了？像從未存在過一樣，被抹得一幹二淨？

許諾僵坐在椅子上，她無法思考，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那幾行冷冰冰的字在眼前不斷放大、旋轉。怎麼會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個遊戲而已，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不相信。

她猛地撲向鍵盤，在搜索引擎裡瘋狂輸入：“《咖啡與貓》數據丢失”、“《咖啡與貓》服務器崩潰”、“小貓找回”。無數條信息湧現出來，大多是其他玩家抱怨遊戲卡頓、閃退，或者某些道具丢失。有人提到了昨晚的服務器不穩定，但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整個寵物，整個賬号的核心數據，都化為烏有。她那個名為“啵唧”的，精心照料了許久的長毛金點金漸層，仿佛被悄無聲息地吞噬了。

不，一定還有辦法。許諾抓着最後一絲希望，點開了《咖啡與貓》的官方網站，找到了在線客服的入口。她用打顫的手指，敲下一行又一行字，描述着自己的情況，懇求他們幫忙找回數據。

“你好，我的遊戲角色，一隻叫啵唧的貓，所有數據都消失了，登錄不上去，公告說是核心數據損壞。請問有辦法恢複嗎？他對我非常重要！”許諾的眼眶發熱，視線開始模糊，她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努力讓屏幕上的字清晰起來。

【叮咚——】客服圖标閃爍了一下。

“您好，咖寶客服073号為您服務。關于數據丢失問題，我們深感抱歉。目前技術人員正在全力搶修中。您可以先參照官網FAQ文檔中的7.3章節進行初步排查，或者留下您的賬号信息，我們會盡快為您核實處理。但請您理解，核心數據損毀的恢複難度極大，可能……”

後面的話許諾已經看不進去了。FAQ文檔，她剛剛掃過一眼，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常規問題解答。核心數據損毀，恢複難度極大。這幾乎就是宣判了死刑。

她不甘心，又機械地打字：“我的賬号名是糯米，寵物名字是啵唧，一隻金點長毛金漸層，眼睛是綠色的，很黏人，最喜歡小魚幹和毛線球……”她語無倫次地描述着，仿佛多說一些啵唧的細節，就能讓那個冷冰冰的系統感知到它的鮮活與重要。

“好的，我們已經記錄您的信息。請您耐心等待，有結果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給您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客服的回複禮貌而疏離，帶着程式化的冰冷。

等待。又是等待。

許諾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上那句“敬請諒解”，胸口堵得發慌。她知道，這隻是官方的拖延說辭。

她的啵唧，回不來了。

那個會在她失眠的夜晚，在屏幕裡對她“喵喵”叫，用虛拟的爪子扒拉她鼠标光标的小家夥，那個承載了她太多孤獨與渴望陪伴的心緒的像素貓，徹底消失了。

一股無法抑制的悲傷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沒。眼淚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砸在鍵盤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為了一個虛拟寵物如此失态，說出去大概會被人笑話吧。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啵唧對她而言，不僅僅是一個遊戲角色那麼簡單。它是她貧瘠社交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是她緊繃神經下的一處柔軟寄托，是她對抗這個冰冷堅硬世界時，一個虛幻卻溫暖的擁抱。

現在，這個擁抱也消失了。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賽博寵物的巨大悲痛中時，客廳裡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帶着點鼻音的“唔嗯……”，像小貓在睡夢中發出的滿足的喟歎。

許諾的哭聲戛然而止，身體瞬間僵硬。

她猛地轉過頭，望向沙發。

那個白金發色的少年依然蜷縮在那裡，姿勢似乎換了一下，臉頰無意識地蹭着她随意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舊毛衣，發出細密的、類似小貓踩奶時的那種輕微的呼噜聲，若有若無。他睡得很沉，眉宇間卻帶着一絲初生的脆弱與不安。

許諾怔怔地看着他。

一邊是徹底消失、連數據都尋不見的像素啵唧。

一邊是這個從天而降、活生生、帶着啵唧毛色和詭異貓習性的人類少年。

荒誕感與現實的割裂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失去的痛苦還未消散，巨大的未知恐懼又鋪天蓋地而來。她的大腦幾乎要被這雙重沖擊撕裂。

她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沙發旁。借着窗外透進來的、黎明前最深沉的幽光，她仔細打量着少年。

他的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柔軟的白金色短發有些淩亂地貼在額角，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淺淡的陰影。他的五官精緻得不像真人，卻又帶着一種超越性别的、不染塵埃的純淨。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由貓變成人，許諾甚至會懷疑他是哪個漫畫裡走出來的角色。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視，眼皮輕顫了幾下，喉嚨裡又發出一聲模糊的、像是在撒嬌的低哼。他無意識地伸出手，手指在空氣中虛虛地抓撓了幾下，指甲在幽暗的光線下，似乎折射出一絲異樣的鋒利，但又很快恢複了人類指甲的圓潤。

許諾的心髒驟然收緊。

遊戲裡的啵唧，那個陪伴了她漫長時光的虛拟夥伴，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她。而眼前這個少年，這個頂着與啵唧相似特征的不明生物，卻以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闖入了她的生活。

【我該怎麼辦？報警嗎？說我撿到一隻貓，然後突然貓變成了人？警察會把我當成精神病抓起來吧！送他走？送到哪裡去？他看起來什麼都不懂，像一張白紙，又像一隻受驚的小獸。】

許諾的視線落在少年微微翕動的鼻翼，和他脖頸處因呼吸而輕微起伏的皮膚。他身上還穿着她那件寬大的T恤，松松地挂在清瘦的身體上，更顯得他單薄而無助。

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在許諾心中翻湧。悲傷，恐懼，茫然，還有一絲……她自己都無法辨清的，荒謬的責任感。

許諾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試圖平複一下。

“那個……”她的聲音幹澀沙啞，輕得像一片羽毛，“你……還醒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