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喉結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從未見過如此闊綽又古怪的主顧。最終,他咬了咬牙:“客官,這買賣我接了。但寒鐵難尋,至少要等...”
“十日嘛,我知道,”蕭羽杉斬釘截鐵,“十日後我來取貨。”
他轉身欲走,又停住腳步:“能刻字嗎?”
“客官想刻什麼?”
蕭羽杉沉默片刻,低聲說道:“‘藏舟于壑’四字。”
匠人怔了怔,待要詢問,卻見那道挺拔的身影已消失在暮色中。他低頭看向案上的銀票與玉佩,忽然覺得這單生意燙手得很。爐火映照下,玉佩上的“蕭”字仿佛在無聲地警告着什麼。
蕭羽杉心中的思量或許他自己都理不清,“藏舟于壑,藏山于澤”,命運如舟,當深藏以待時。他本想勸誡任頃舟在權鬥中保持清醒,潛龍勿用。但他又理解任頃舟如荊棘般自衛的生存之道、在漩渦中步步為營。
而整個镯箭的意義更為晦澀,更無法言說,我知你處境如暗針,我望你玉不碎。才德如美玉不該蒙塵,你任頃舟本明珠,何必委身泥淖?
蕭羽杉在無意之中流露出了内心深處的心疼。
與此同時,任頃舟府内,一個身着粗布的大漢單膝跪地,任頃舟坐在書案後,手中摩挲着那個“回禮”匕首。
片刻後,任頃舟緩緩開口:“你是說,他要動兵部,要動孫言成?”
大漢仍舊一口方言:“真着兒哩!我眼氣兒看見蕭羽杉寫密信咧!老師兒,咱咋着兒?咱得趕緊弄啊!”
任頃舟眼色晦暗不明:“我知道了。”
大漢繼續說:“瞅瞅這刀!那貨嗖!給撂了!俺撿回來覺摸着可排場,保不齊這鼈孫想捂蓋兒!老師兒,恁給瞅瞅這刀把式,怕不是裡頭有鬼?”*
任頃舟笑笑搖搖頭:“無妨,這刀沒問題,也不是什麼證物。”
“咦——!那就怪咧!可排場的物件兒,他說撂就撂咧!”
任頃舟眼神一滞,聽不出情緒極輕地說道:“許是不喜歡吧。”
待男人走後,任頃舟摩挲着匕首出神,他心中難免苦澀,是啊,他蕭羽杉如此狂傲的一個人,我任頃舟在他眼中隻不過是甘居人身下的栾/寵,更何況這人還是他的宿敵,他哪裡會看得上我送的東西呢?他嫌髒還來不及。
想到這裡任頃舟緩緩起身,将匕首放在博古架上的一個木匣裡,他轉身看着銅鏡裡的自己,一塵不染的青衫、挺拔的身姿、端正的脖子、纖細的腰身,但那張精緻的臉上卻還帶着未結痂的擦傷。
他就那樣呆呆的看着自己,好久好久,不知在想些什麼。
卯時剛過,任頃舟趁着天色未明匆匆趕去沈清珏府中,袖口還沾着未幹的墨迹。
沈清珏冷着臉摔碎茶盞:“嚴振江這個蠢貨!竟敢當街喊出孫言成的名字!現在滿朝文武都盯着兵部,這殘局怎麼收拾?!”
任頃舟躬身拾起碎片:“殿下息怒。此事,恐怕不是嚴總兵糊塗,而是有人要逼我們自斷臂膀。”
“老二?”沈清珏眯起眼睛:“蕭羽杉這是要一石二鳥?”
任頃舟輕歎:“恐怕不止。您看這個——”
他拿出染血的兵部令牌:“是真令牌,但邊角有新磨的痕迹。有人既要我們棄車保帥,又想看我們…内鬥。”
沉默片刻,燭火爆了個燈花,沈清珏突然砸了令牌:“那就如他們的願!讓孫言成上折子告老,把嚴振江流放嶺南!”
任頃舟上前半步:“殿下不可,若如此行事,蕭羽杉必會趁機清查漕運舊賬。不如…讓嚴振江‘暴斃’獄中。”
他壓低聲音:“至于孫大人,可先貶去禮部暫避。”
沈清珏陰鸷地盯着他:“哎——這一退,我們在兵部經營多年的心血就廢了!”
任頃舟:“殿下切不可急功近利,蕭羽杉要的就是您沉不住氣。此刻若硬保兵部,明日禦史台就會聯名彈劾您結黨營私。”
他擡頭:“折了兵部,我們還有戶部。可若折了聖心…”
沈清珏瞥了他一下,陰狠的說道:“久言,你最好是在幫本王。”
任頃舟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我會親自處理嚴振江,但請殿下準我留孫言成性命,他若死在獄中,蕭羽杉立刻會猜到我們看破了他的局。”
沈清珏突然大笑:“好啊!那就讓蕭羽杉以為赢了這一局。”
他俯身捏起任頃舟一縷散發:“可你記住,下次再見他時…該斷的,要斷。”
任頃舟輕聲說道:“我明白,我這就去拟孫言成的請罪折子。至于嚴振江的‘認罪書’——”
他從懷中取出信函:“我已備好,隻缺殿下的私印。”
晨鐘響起,掩蓋了沈清珏的冷笑,任頃舟在這場鬥場中或許從來都是孤身一人,他随着世間的洪流,人潮将他推到哪,他便立于哪,他從未奢望過月光能照在他的身上。
任頃舟緩步走出五皇子府邸,東方已泛起魚肚白,晨露沾濕了他的衣擺,候在馬車旁的小厮等候多時:“先生。”
“去刑部大牢。”任頃舟的聲音比晨霧還淡。
馬車碾過青石闆,任頃舟望着窗外漸醒的街市。賣朝食的攤販正揭開蒸籠,白霧騰空而起,幾個孩童舉着糖人跑來跑去,追逐着嬉鬧着,笑得比朝陽還烈。這笑容他很陌生,沒有見過幾次,自己也從未如此笑過。
“先生,到了。”小厮的輕喚将他拉回現實。
任頃舟整了整衣冠,邁步下了馬車走進大門,地牢的陰冷撲面而來。最深處,嚴振江被鐵鍊吊着,聽見腳步聲擡頭,渾濁的眼裡突然迸出希冀:“任先生!殿下可是要救——”
話音未落,寒光閃過,任頃舟收刀入鞘,血珠順着鞘口滴落,
“這世間容不下廢物,更容不得棄子。”
走出大牢時,朝陽正好刺破雲層,任頃舟眯起眼,忽然看見街角駐足着一抹熟悉的身影。蕭羽杉抱着胳膊靠在牆邊,肩上落滿金燦燦的陽光,臉上看不出情緒,眼神似是在讨伐,也像是在窺探,但嘴角依舊微微上揚,那是他蕭羽杉與生俱來的天賦。
兩人隔街相望,誰都沒有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