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頃舟的小破院落輕易沒有人進出的,今日來來回回不知多少趟,先是和平醫館的老大夫提着藥箱匆匆趕來,接着是任頃舟來回奔波買這個買那個,臨近午時,連喬煙辰也被叫了過來。
忙活到日頭當空,蕭羽杉的高熱總算退了,傷口也不再滲血。老大夫收起脈枕,對任頃舟和藹道:“公子不必憂心,您愛人已無大礙,靜養半月便可。”
是的,在老人家眼裡,這兩位還是一對被世俗牽絆的苦命鴛鴦。
正在啃蘋果的喬煙辰差點嗆着。任頃舟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隻道:“有勞先生了。”
送走大夫,喬煙辰立刻湊上前,眼裡閃着八卦的光:“任兄,真的假的?”
“什麼事?”任頃舟佯裝不解。
“少裝糊塗。”喬煙辰用蘋果核指了指裡屋,“你方才為何不解釋?”
任頃舟輕聲細語:“我不知如何解釋。”
喬煙辰眯起眼睛:“你不知?還是不想?還是根本就沒得解釋?”
任頃舟:“喬公子怎的——”
喬煙辰打斷:“你老實告訴我,他這傷是怎麼受的?”
“遇刺。”任頃舟簡短回答,目光飄向别處。
喬煙辰:“你當時也在場?”
任頃舟回避了視線,點了點頭。
喬煙辰見狀突然笑了,他當然明白發生什麼了,蕭羽杉武功不差,而任頃舟又不會武功,二人一起遇險,任頃舟毫發未損,卻是蕭羽杉身受重傷,其中緣由不言自明。
喬煙辰咬了口蘋果,含混不清道:“任兄,認栽吧你。”
任頃舟擰着手中帕子:“喬公子誤會了,我隻是...不願欠他人情。”
“你說服我做什麼?”喬煙辰往太師椅上一癱,“不如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模樣。”
銅鏡裡的任頃舟非常憔悴,他眼下泛着青黑,眼中布滿血絲,素來整潔的衣袍沾着斑駁血迹,連發冠都歪斜了。這般狼狽模樣,放在平日定會讓他立即更衣梳洗。可此刻,他卻無暇顧及。
“任兄這般失态,究竟為何?”喬煙辰慢悠悠道,“因為他舍命相救的感激?因為老五對蕭家所作所為的愧疚?因為不知如何償還的糾結?還是...”他頓了頓,“因為害怕?”
害怕?怕什麼?怕蕭羽杉真的死了?怕還不起這天大恩情?怕沈清珏知曉後的猜疑?還是怕...自己心裡當真有了蕭羽杉?
他不敢深想。永隆十年到十三年那短暫的光陰,像是偷來的好夢。沈清珏将他從泥沼中拉起,随後卻又帶入另一個深淵。不能說老五待他不好,若無沈清珏,他任頃舟早不知死在哪個角落。可如今蕭羽杉又要将他拽出這深淵...他如何能走?又怎忍心抛棄?
“你倒是說話啊。”喬煙辰将蘋果核随手一抛,“怎麼成了鋸嘴葫蘆了?”
窗外傳來幾聲鳥鳴,襯得屋内愈發寂靜。任頃舟盯着鏡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忽然覺得陌生。
“我不知道說什麼。”
喬煙辰歎了口氣,難得正經起來:“任兄,你我相識多年,當年你剛入老五府邸時,我就說過,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會自苦。”
任頃舟指尖一頓。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喬煙辰站起身,踱到他身旁,“你怕欠他人情,怕老五疑心,更怕自己...”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動心。”
最後兩個字像一把鈍刀,狠狠紮進任頃舟心口。他猛地轉身,卻對上喬煙辰洞若觀火的眼神。
喬煙辰按住他的肩,“我問你,若今日躺在這裡的是老五,你可會這般失态?”
任頃舟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若是沈清珏...他定會妥善安排太醫、侍衛,自己則恭謹地守在門外,絕不會像現在這樣...
喬煙辰松開手,“任兄,深淵待久了,會變得連陽光都不敢看的。”
任頃舟僵在原地。陽光...可那般熾烈的光芒照進深淵,要麼驅散黑暗,要麼...被黑暗同化。
“我——”
“哎呀,突然餓了。”喬煙辰一拍大腿,故意打斷他的思緒,“我出去買些吃食,任兄想吃什麼?”
任頃舟抿了抿唇,将那份不該有的悸動重新壓回心底最深處:“都行。”
待喬煙辰離開後,屋内重歸寂靜。任頃舟站在榻前,看着蕭羽杉蒼白的睡顔,他仿佛又看見這人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寬闊的肩膀将危險盡數遮擋,繃緊的脊背像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明明箭矢已穿透他的肩膀,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用那雙曾經憤恨看向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臂張開将他護在身後。
忽然,蕭淩恒曾經的每一句話都在任久言的耳邊響起:
“你如此好的謀略,何苦呆在老五身邊?”
“摘得下來的,誰還叫它月亮?”
“改日給我彈一曲。”
“是我與你心有靈犀~”
“我帶你去嘗嘗帝都最好吃的西域美食。”
“久言,桃花開了,我們去放風筝吧?”
………他想離間嗎?………
………他欣賞我嗎?………
“那你找我啊!你要的這些我都能給你!”
“你不是說你無力自保?”
“你覺得我蕭羽杉護不住你?”
“你無愧?!”
“倘若随了心,便不怕失了意!”
“你甘心嗎?!你安心嗎?!”
………他想策反嗎?………
………他心疼我嗎?………
“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見春。”
“任久言,我沒有在可憐你。”
“我若纏得久了,不就成體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