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蕭淩恒扔下勺子,金屬碰撞聲吓得衆人一顫。
韓遠兮撲通跪下:“是末将擅自調了糧倉的陳米……營裡七個兄弟家裡遭了旱災,朝廷赈災糧遲遲不到,他們爹娘都快餓死了……”
他咬牙擡頭,“末将願領罰,但求都尉别牽連他們!”
帳内一片死寂。蕭淩恒忽然伸手,從鍋裡舀了半勺粥嘗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得喉嚨生疼。
“明日寅時,”他丢下勺子,“帶着偷糧的名單來見我。”
說罷,頭也不回的轉身出了營帳。
次日天未亮,蕭淩恒就帶着韓遠兮的請罪書進了宮。剛走到宸陽殿外,就聽見裡頭摔杯子的聲音。
“好大的膽子!軍糧也敢動?”沈明堂的怒喝穿透殿門,“傳朕旨意,韓遠兮杖八十,流放嶺南!”
蕭淩恒一把推開攔阻的太監,徑直跪在殿中央:“陛下,此事另有隐情。”
沈明堂眯起眼:“蕭卿這是要替逆臣求情?”
“臣不敢。”蕭淩恒雙手呈上韓遠兮的供詞,“請陛下先看看這個。”
供詞上詳細列着被克扣的軍糧數目,每名士兵隻少了半勺米,省下的糧食卻救了二十多戶軍眷。末尾還附着血指印和七份家書,最上面那封字迹歪斜:娃,你爹吃了你讓人捎回的米,能下炕了。
沈明堂沉默片刻,随即聽不出情緒的開口:“蕭卿可知,朕若開了這個口子,日後人人都能打着‘仁義’的旗号違抗軍令?”
“陛下聖明。”蕭淩恒重重叩首,“但韓遠兮若因此流放,寒的不隻是将士的心——”
他擡頭直視皇帝,“更是天下孝子的心。”
殿内落針可聞。沈明堂忽然抓起案上鎮紙砸過來,蕭淩恒不躲不閃,玉石擦着額角劃過,頓時血流如注。
看到蕭淩恒此般模樣,沈明堂的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滿意的神情。
“陛下,”蕭淩恒背上的傷還未好全,卻挺得筆直,“韓遠兮擅調軍糧,按律當罰。但請陛下明鑒,他所為并非私心,而是不忍将士家眷餓死。若論罪,臣亦有失察之責,願同受責罰。”
沈明堂眯眼看他:“你倒是會攬責。”
蕭淩恒不卑不亢:“軍心若散,再嚴的軍法也無用。韓遠兮有錯,但罪不至死。若陛下開恩,臣願以軍功抵過,保他性命。”
皇帝沉吟片刻,最終擺手:“杖二十,降職留用。”
“謝陛下恩典。”
蕭淩恒帶着滿臉血回到軍營時,韓遠兮正被捆在刑架上等死。見蕭淩恒回來,整個校場的将士都圍了過去。
“都尉!”韓遠兮掙得鐵鍊嘩啦響,“您這是……”
蕭淩恒抹了把額頭的血,啞聲道:“陛下開恩,你降職為普通兵卒,杖二十。”
說着解開自己的腰帶扔給行刑官,“這十杖,我替他挨。”
全場嘩然。
韓遠兮瘋了似的掙紮:“不行!末将自己……”
“閉嘴。”蕭淩恒已經脫了上衣趴在刑凳上。
第一杖落下時他悶哼一聲,指甲摳進凳縫:“你們記着,軍法如山……但将者,當與士卒同滋味。”
打到第八杖,校場上已有士兵皆再無聲音。韓遠兮掙斷繩子撲過來護在他背上,硬生生替他挨了最後兩杖。
蕭淩恒搖搖晃晃站起來時,兩千将士齊刷刷跪了一地。
蕭淩恒虛弱又堅決的說道:“今日起,偷糧者照舊按軍法處置——”
他頓了頓,“但若再有軍眷餓死,要跟我說,我親自帶你們去糧倉搶糧。”
當晚,蕭淩恒高燒不退。韓遠兮帶着七個士兵跪在帳外,捧着從老家挖來的草藥。
“滾進來。”帳内傳來沙啞的聲音。
韓遠兮進門就磕頭:“都尉,末将這條命……”
“省省吧。”蕭淩恒趴在榻上呲牙咧嘴,“真要謝我,就把第三隊那群軟腳蝦練出個人樣來。”
“都尉大恩…末将沒齒難忘…!”
蕭淩恒歎了口氣:“行了,日後别再犯渾。”
他蕭淩恒算是個“好人”嗎?他算是個“孝子”嗎?他自己都覺得他不算的。但他絕對算個有擔當之人,除此以外,他有腦子、有魄力、敢打敢殺,硬剛暗算他都玩得轉,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判斷,他都是帶兵的英才。他的智慧,可絕不止在于玩弄權術翻卷朝綱。
或許他是有掌兵權的心思,但他此番舉動,絕不止是為了掌權籠絡人心,而是在聽到韓遠兮哭着說出“爹娘快餓死了”時内心的觸動,他自己沒了爹娘,他便不想他的兵也沒了爹娘。
自此以後,軍中将士對蕭淩恒算得上是死心塌地。他帶傷歸營的魄力、替下屬擔責的義氣,讓這支原本散漫的軍隊漸漸凝聚成鐵闆一塊。
八月末,暑氣漸散,郯州事宜處理完畢,委派郯州的衆官員紛紛回到帝都,當然也包括那個讓蕭淩恒日日思夜夜念的人。
當日朝會,各地官員接次彙報着今歲的收成,站在武官末尾的蕭淩恒的目光就從未離開那個身影,衆官員說的話他是一個字都沒聽得進去。二人都沒來得及私下碰面就趕來上朝,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半個月未見,蕭淩恒恨不得把眼睛黏在對方身上,然後将人塞在衣服裡,死死不撒手。
散朝時,官員們魚貫而出。任久言經過他身側時他故意輕輕咳嗽一聲。
“蕭大人。”任久言不自然地颔首,官袍廣袖卻在他手背輕掃而過,像蝴蝶掠過一般。
蕭淩恒微微一笑,故意慢半步跟在任久言身後,借着廊柱遮擋,指尖勾住對方腰間的玉帶輕輕一扯。
“你...”任久言耳尖瞬間紅了,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
“任大人留步!”蕭淩恒突然高聲,吓得任久言僵在原地。
他大步上前,一本正經地托起對方的手:“任大人的袖口沾了墨。”拇指卻在那截手腕内側暧昧地摩挲。
路過的工部尚書笑呵呵道:“兩位大人倒是和睦。”
“自然。”蕭淩恒笑得坦蕩,袖中手指卻勾着任久言的玉帶将人往身側帶,“下官對任大人...仰慕已久。”
任久言猛地甩開他,眼底漾着水光:“你瘋了?”
蕭淩恒低笑:“我曾經也同這般在大家面前糾纏任大人啊,久言怎的從前不是這般反應,今日反應這麼大?”
他刻意湊近:“嗯?”
“……我——”
“今晚我去尋你。”蕭淩恒打斷任久言的支支吾吾,轉身大步離開,挺胸擡頭的一邊走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