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歲挑眉:“你想把他們走私的事捅出去?可陛下知道這事兒,這不會——”
蕭淩恒打斷:“不是走私,我要撅的是他統籌調度的帝都内所有西域商人的賬。”
花千歲眯起眼睛:“你是說…栽他個貪墨西域商賈交易的罪名?”
“不必栽贓。”蕭淩恒冷聲說,“去年多勐死後,他便同新上任的商貿外使交接和安排大褚同西域的商聯,其中,地毯和香料的進口額數他克扣了兩成,雖說是奉了老五的命,但賬面上可都是他的印鑒。”
沈清安倒吸一口涼氣:“這罪名若是坐實…”
“輕則革職,重則流放。”花千歲接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過老五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墜下去的。”
“那就讓他根本沒精力保。”蕭淩恒說,“在這件事發的同時,你那個計劃也要開始,要讓老五措手不及,”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非常想要看看,兵權崩塌、正巧身邊人也出了事,正當他四面楚歌惱火之際,突然發現節度使的事盡是出自這位心腹之手時,他會是什麼表情。”
沈清安看的明白,此時蕭淩恒的怒火已然頂入整個大腦,人在不好的情緒條件下往往會做出不理智的決定,他此刻的所有安排雖然可行,但絕對會後悔。
沈清安緩聲道:“淩恒啊,那個…你先坐,喝口茶先。”
“我就不坐了,我還得回軍營,”蕭淩恒轉身往外走,“花小姐,别忘了你的計劃,可以開始了。”
說罷,人便消失在門口,隻餘下兩人面面相觑。
申時末,任久言獨自坐在城南桃花林邊緣的石亭内,當初茂盛的桃花樹如今一片蕭索,隻剩光秃秃的枝幹,上面還挂着殘雪。
偌大的林子空無一人,隻能聽見陣陣寒風呼嘯吹動枝條的聲音。
天氣很冷,任久言的月白大氅并不抗風,他戴着帽子,帽邊上的毛絮擋住了他一半的臉。
喬煙辰踏雪而來,徑直走向石亭,任久言正垂眸深思,并未察覺腳步聲。
喬煙辰見人未擡頭,便輕聲坐在旁邊的石凳子上。
都說夏不坐木冬不坐石,這石頭涼的喬煙辰差點蹦起來。
喬煙辰沒有立即說話,隻是靜靜的呆在任久言身邊,具體發生了什麼他并不清楚,但這幾日觀察到任久言的情緒和蕭淩恒的狀态他也能猜個大概了。
天色漸沉,任久言始終未擡頭,他心口憋悶,卻連一聲微重的歎息都沒有,任由苦楚在心中蔓延,即便是四下無人時,他也習慣于将所有事情壓在心底自我吞咽。
又是半晌,任久言忽然被身後喬煙辰的聲音拉回現實:“大冬天的,任兄獨自賞雪可賞出什麼了?”
任久言轉頭,眼中卻不見驚愕和疑惑,隻有不達眼底禮節性的笑意:“喬公子何時來的?”
喬煙辰:“在你流下第一滴淚的時候我就來了。”
任久言這才露出個不坦然的神情,但随即又被微笑掩蓋:“喬公子那麼早就來了?這麼冷的天,怎的跑到這空無一人的桃花林來了?”
喬煙辰都沒想到這還真讓他詐出來了:“為什麼哭?”
任久言微微颔首,旋即搖搖頭笑道:“天寒風大,吹得眼睛發澀罷了。”
“任兄,”喬煙辰合起扇子,正色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任久言望向遠處枯枝,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淹沒:“我做錯了一件事。”
“關于蕭大人?”
任久言沒有回答,他垂眸,看着地上的浮雪被風吹的薄薄的一層飛卷起來,随即低下了頭。
喬煙辰歎了口氣:“任兄,你總如此,于人前虛僞,落淚都不曾大方,”
他輕輕将手搭在任久言的肩膀上:“我雖不知具體發生什麼了,但見你這般模樣,我倒是想起一句話,”
任久言聞言擡眸看他一眼。
喬煙辰字字清晰的說:“執念成縛,方寸之間盡桎梏”
任久言怔了怔,随後也歎了口氣:“執念嗎?”他自嘲的輕輕一笑,“我倒覺得是貪念。”
“貪念就貪念,人向來是舍不斷貪念的,”喬煙辰收回手,折扇輕敲掌心,“久旱盼雨,雨至嫌吵;久别思見,見了又怨物是人非。所以那些智者才整日念叨着要無欲無求,”
他嗤笑一聲,“好像這樣就能避開世間所有禍事似的,可我隻知有散總有聚,有哀且随樂。這俗世百态滄桑,怎會由一人做因,換天地為果?”
任久言搖搖頭:“不該有的情,倘若任由其支配,便是愚蠢,不該動的念,倘若任由其瘋長,便是堕落,不該望的人,何必——”
喬煙辰也搖搖頭打斷道:“不,這與對方是誰無關。”
他俯近:“動了心,就注定要受委屈,這是無解的局。情愫一生,欲望便起。想白頭,盼偕老,這些念頭自然會打破你從前的平靜。心中生了情愫,心間便有了數不清的盼期,情之一字,從來不由人。動了心,就注定要嘗盡酸甜苦辣。想與那人白頭是真的,為此受盡煎熬也是真的。”
他頓了頓:“既然嘗過相悅的甜,随之而來的定然就是相思的苦,這便是福禍相依,這是天道,不是憑人力可改變或避免的,”
他鄭重嚴肅的字字清晰:“但即便如此,萬萬不能忘的是,緣,最為不易。”
任久言沉默良久,忽然問道:“若明知是錯,還要繼續嗎?”
“錯?”喬煙辰笑了,“情之一字,哪有什麼對錯?隻有甘不甘心罷了。”
任久言唇邊泛起一絲苦澀,“我哪有資格談甘心與否…?”他忽然擡眸,“喬公子,若有人傷你至親,當如何?”
喬煙辰聞言手中折扇蓦地停住,他張了張嘴,那些準備好的大道理突然都哽在喉間。
半晌,喬煙辰才輕聲道:“這問題...太重了。”
任久言望向遠處,暮色中最後一縷天光正緩緩消散:“是啊...太重了。”
他轉頭看喬煙辰一眼,随即笑笑:“回天乏術的,這變數算不盡修不得的,不過是引頸就戮一場豪賭罷了,宿命纏縛終無歸處,一往情深又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越是如此,越是天誅。”
喬煙辰緩了片刻,繼而開口:“任兄,語言太平,無法表達人内心萬一,可我懂一個道理,越是複雜的局越是要簡單破,倘若苦楚終究被屠戮,緣分沉浮,那不如就荒唐。倘若情意終究被掩蓋,悲歡盡嘗,那不如就争搶。去賭,去逐,去追趕虎口一息尚存的桃花。”
任久言望着漸沉的暮色:“過往種種,對錯恩怨…如今再辯也是徒勞。當年虔誠的誓言既已立下,總要獨自走下去的,不容我複回…”
喬煙辰輕歎一聲:“可人活着總要有些己欲的,若真活得無悲無喜,與那石頭又有何分别?況且,你分明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曾給過自己,”
他折扇輕點石桌,“無論對他們兩人誰而言,你的那些真心,唯天地知。”
“我甯願與往事兩清,”任久言垂下眸,“與故人…無怨。”
他聲音越來越低:“至于他們知曉與否…我無權,亦無力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