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上前,湊到裴晟耳邊。沈出瑩看見副使的嘴唇快速翕動,裴晟原本含笑的眉眼凝住。
“當真?”裴晟目光從沈出瑩身上滑到青桐身上,“折損了多少人?”
副使悄聲說了個數字。
裴晟蹙眉,輕輕“啧”了一聲,他朝沈出瑩道:“事已至此,還不束手投降?”
雨幕中,沈出瑩的指尖在劍柄上緊了又松。僵持幾秒後,她揚手,劍柄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當啷一聲落在遠處的泥水裡。
裴晟往前走了幾步:“第一個問題,你為何要救她?”
“幾年前,受恩于某位無名寐仙,救她為承諾,不為她。”
“師承?”
“山野小派,說出來怕污了大人的耳朵。”
就在這時。
青桐的手指細微動了動,喉嚨發出一聲呻吟。
裴晟餘光捕捉到,立刻看過去。
隻見青桐一頭白發,喘息卻漸漸平穩,眼裡的銀光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幾分清明。
寐仙的狀态是不可逆的,這說明青桐剛剛根本沒有失控。
怎麼會?
在裴晟注意力分散的刹那,沈出瑩袖中暗藏的煙丸猛地砸向地面。“砰”的一聲,銀灰色的煙霧瞬間吞沒了三人身影。
雨水很快将銀灰色的煙霧滌蕩幹淨。副使看着站在原地不動的裴晟,忍不住喚了一聲:
“大人?”
裴晟目光仍停留在沈出瑩消失的方向,聞言,方才回神道:“怎麼了?”
副使提醒道:“大人不追嗎?”
裴晟不解起來:“追什麼?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不一定與我登對。”
副使:“……”
大人到底在想什麼?為何我聽不懂?算了,琢磨也琢磨不明白。
副使:“大人,那寐仙……”
裴晟瞥了一眼這一地的血污:“不是有條胳膊嗎?帶回去,反正還會長。”
副使又道:“那聖上那邊該怎麼交差?”
“你剛剛說東瀛人也來搶寐仙,還弄傷了數十個玄鷹衛,把罪安他們腦袋上吧。”
“是。”
隴西郡·渭源縣廢棄茶馬司。
這裡官道早已改道,隻剩幾間漏雨的瓦房和半截塌了的馬棚。幸運的是,竈台是現成的,井水還能用,勉強夠二人生活。
沈出瑩照顧了青桐大半個月,青桐的斷臂處已經慢慢恢複,起初隻是團模糊的肉芽,後來漸漸分出五指。現在除了不能提重物,其他跟正常人的胳膊沒什麼區别。
斷骨重生的痛苦與骨肉分離的痛楚,竟不知哪個更叫人煎熬。青桐躺在草席上,看着沈出瑩為她換藥時微蹙的眉頭,心頭湧起一陣酸澀的暖意。
“多謝...”她輕聲說道,眼瞳裡映着對方模糊的輪廓。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救命恩人的真名,除了“捉妖師”這個身份外,對沈出瑩一無所知。
每當沈出瑩背過身去煎藥時,青桐都會偷偷凝視她挺直的背影。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烈,等自己的傷好了,這個沉默的救命恩人就會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
果然如青桐所料,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沈出瑩收拾好了行囊。
“我給你安排了去處。”她将一封信放在草席旁,“隴西有座淨慈寺,雖偏僻卻清淨。聖上信佛,不會有人去佛門淨地搜妖。而且你若是把白發一遮,旁人根本看不出異常來。”
青桐攥緊了蓋在腿上的薄毯。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卻還是忍不住問:“那你…接下來要去哪?”
“緝妖司。”
“什麼?”青桐多少有些震驚。
那個差點要了她們性命的地方?
但她聰明地沒有追問,隻囑托恩人要照顧好自己。
最後,沈出瑩給青桐留下一些盤纏,不過晌午已經匆忙離開。
一天一夜後,沈出瑩趕回長安。
她背着包袱穿過熙攘的西市,刻意避開官道,從小路走,卻還是被緝妖司門前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照壁前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正對着新貼的招賢榜指指點點。估算着時間,緝妖司也該招新了。
“讓一讓。”她壓低嗓音,手肘巧妙地在人縫中開路。
“喲,這小郎君急什麼?”有個挑擔的漢子被她撞到,正要發作,卻在看清他面容時愣住。少年人清俊,膚色偏白,有些女人相。
正是女人們愛好的小白臉模樣。
“好生白淨......”賣花娘子的團扇半掩着唇。
沈出瑩充耳不聞,指尖已經觸到告示邊緣。紙面還帶着未幹的漿糊,被她整個揭下,圍觀人群驟然安靜。
“诶诶诶,還讓不讓别人看了?”絡腮胡的镖師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莽夫!我呸!”
花娘子“唰”地合攏扇子:“有本事你也長這副俊模樣?”
镖師翻了個白眼,表示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沈出瑩避開熙攘人群,細細查看告示一條條羅列的要求:
年十六至四十,身家清白...
通曉《妖物志》《山海經》...
辨妖氣、破幻術...
還有其餘俸祿待遇,武試内容,時間地點雲雲。
她上下掃了一眼,将重要信息熟記于心,正思忖間,眼前忽然浮現那日崖邊的绯色官袍。
大理寺少卿...總不至于親自過問招錄雜事。
應當不至于這麼倒黴……
大理寺的朱漆大門在晨霧中肅穆。
台階上排着蜿蜒長隊,都是來應征緝妖司的。
緝妖司是先帝特設,隸屬于大理寺,專司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案子。自開元盛世以來,這皇城根下的濁氣便一日重過一日。妖物最是乖覺,趁着人心浮動時,便混迹市井,化作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