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不難。”孟珂笑道,“我既有緣到了此地,少不得有叨擾大人的時候。便隻今日,大人就可還報一二。”
她幾步走到門口,看着外面的深深庭院,徐徐吐出一口氣,道:“我昨日方到綏陵,但已愛極了這裡。山明水秀自不必說,氣候也宜人,還有溫泉泡湯,最适合我調養身子。這宅子嘛......”
說着,轉過身來,看着曾懷義的反應道,“也......還不賴。本來打算隻勾留幾日的,如今少不得要多住些日子了。大人在明州半生,通曉此間風土人情,熟知人事變遷。今日就先帶我遊遊這園子如何?”
曾懷義心中驚疑,難不成......樊仲榮對這宅子的來曆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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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仲榮沒說倒無妨,就怕他已說了,這位小姐此刻是鬧他,試他是否忠心可用。
于是,他面露難色道:“下官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講了,怕驚着小姐。不講,又怕小姐日後得知,也要受驚......”
孟珂一挑眉毛,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冷聲道:“隻管講來,必怪不着你。”
說着,便徑直向外走去。
曾懷義忙跟了上去,邊走邊娓娓道來。
這裡原是前監察禦史粱均歸隐的私邸,但一場大火把左近幾家都燒了個幹淨,後在原來的粱、霍兩家地上重新蓋了起來,當地人仍習慣稱作梁家大宅。
隻是,那場大火起于夜半熟睡之時,極其慘烈。任這新宅修得多好,景緻多美,方圓百裡内的知情人都不敢買。
哪裡是走水的事呢?一把大火,便想将什麼都焚盡了?
孟珂心中哼笑一聲,口中不以為意地道:“這走水之事在所難免。我朝數百座城池,哪裡不曾發生過?到底是如何慘烈才唬住了人,不敢接這大好庭院?”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步,面帶驚色地回看曾懷義:“難不成……那幾家人全——都——送了命?”
“那倒不曾。”曾懷義擺手道,“大火之前,這霍家就出了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隻剩了個小姐和不多幾個老弱仆人。正是主幼仆壯,無人主事,才大意招災,也......連累了梁家。”
孟珂的聲音沉了下去:“可有人僥幸得活?”
曾懷義頓了頓:“那......粱家女兒,恰巧出門探親,幸得偷生。”
孟珂唏噓道:“人說,冥冥中自有天數。梁家小姐大難不死,想是……還有未竟之事。”
走出幾步,她微微側首,睨了曾懷義一眼:“那霍家呢,不是也有個小姐?”
曾懷義斟酌着道:“那夜之後,便再沒人見過,想是沒能幸免。”
孟珂輕拍心口:“可憐見的!這少說也得上百口人,竟隻活了一個小姑娘。”
曾懷義看她臉色發白,心下笑道,果然還是弱質女流,不過紙老虎而已。
他見機進言道:“也有那自以為命硬的,或不知情的外地人買過,但沒多久就出了諸般怪事。這宅子兜轉幾手,就是沒人能住安生。自然,也請過各路神仙來作法,但還是……沒能超度,空置到了如今。
不想,竟讓小姐誤打誤撞住了進來。這買辦之人,着實該罰。”
要不是樊仲榮着人從那不成器的梁雲欽手中騙買過去,他也不必如此懸心了——這位小姐要是翻出什麼來,可就麻煩了。
孟珂一聽卻笑了:“樊老闆又不是本地人,被有心之人蒙蔽也是有的。我自不怪他。”
曾懷義見此,改口附和,不忘借機打探道:“樊老弟與我還是舊交,不想他竟有幸得了小姐青眼,也不知是何機緣?”
這小姐倒爽快直言道:“我有個用老了的管事,是樊老闆同鄉,見府裡采買的人不得用,就薦了他入府。說此人曾是幾州之地數得上号的商界翹楚,因故敗落了。我瞧着也得力,就留下了。”
“那倒是樊老弟的大造化了。”曾懷義心道,既如此,斷不是心腹近臣,一時又寬心不少。
“不過,小姐千金之軀,還是......換個地方住為上。”曾懷義道,“我已命人收拾了一個上好的宅子,跟這園子比,斷不會差,相隔也不遠,小姐說話便可去住。”
“怎麼,你當我也是那命薄的輕賤之人?”
孟珂當即變了臉,四下掃了一眼,冷笑道:“這種地方,尋常人自然壓不住,我卻偏要住下!果然有冤魂,就讓它出來,看它敢作我的祟不成。”
“是!小姐命貴,自然壓得住。”
曾懷義又找補道,“下官隻是......想為小姐做點事,盡盡心。”
說罷,心下歎道,也罷,就好生伺候幾日,早點送走這尊大佛便了。
于是,也不再多說,一路指點方位,講解趣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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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就到了後花園,曾懷義舉目一望,不由也怔了怔。
那幾棵老樹竟浴火而生,樹下男人把酒言歡,嬌妻美婦談笑之景,又猶在眼前。
恰此時,一陣風來,周圍樹上的雪簌簌飄落,不免迷了人眼。
孟珂忙擡手去擦,紅着眼笑道:“看看這滿園風光,哪有半點人間慘劇的迹象?”
說着,她徑直走上前去,在其中一株蒼老遒勁的紅梅前止了步——數九寒冬,殘雪猶在,顯得那紅色格外紮眼。
曾懷義見了,眼中也是一動。
轉眼一看,孟珂正笑着看他:“大人怎麼了?”
曾懷義笑答:“下官看這園中變遷,不免感懷。想當年,霍、粱兩家比鄰而居,兩位小姐年紀相仿,形影不離。正如詩雲,‘井邊雙梧桐,映月影離離。’因緊挨着這鏡月湖,時人稱其為‘鏡月雙姝’,也有稱‘映月雙姝’的。如今,庭樹猶在,人卻已去了。”
那株紅梅的樹幹上有個巨大的樹瘤,孟珂不由探手去撫。
曾懷義見此,眼前又見兩個小小姐同它比高,旁邊的小公子說笑着什麼。他搖了搖頭,再看,哪裡有什麼小小姐、小公子。
果然是年紀大了,才熬了一夜,今日就如夢遊一般。
孟珂見他又開始恍惚起來,知是藥效又起了,似不經意地道:“對了,那梁家小姐後來如何了?”
“投親,”曾懷義聽着她的聲音,仿佛自很遠的地方傳來,狠狠地擰了大腿幾把,強打精神道,“去了姨母家,後來就嫁給了那家表哥,正是本郡太守陳萬霆。如今倒是……夫妻和美,萬事順遂。”
孟珂笑着點頭:“果真是大難不死,自有後福。可為什麼是姨母家,就沒别處去了?可有父家、母家、未來婆家......”
曾懷義雖心神渙散,但其人心志異常堅定,大腿都掐爛了,愣是條縫都不露。
一直行至湖邊水榭,别說縫了,孟珂連條細線也沒找到,隻能另想辦法,推說累了,在美人靠上坐了歇息,自顧自賞那雪後鏡湖。
曾懷義也松了一口氣,侍立一旁,緩了緩困意,也擡眼一眺,心下直歎,這梁宅的位置倒是極好,日升月落,朝霞夕陽,四季之美,盡收眼底。
剛一收回目光,便見湖邊樹影下泛出一葉扁舟來,船頭站着個年輕婦人。
孟珂“喲”了一聲,驚笑道:“好一個美人兒!京城的貴女們都比下去了。這綏陵竟藏了這樣的絕代佳人。”
說着,轉頭問曾懷義,“這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