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樊仲榮又道:“就像我們這樣的商賈,走到哪兒便打點到哪兒,是真有多少事求人去辦嗎?大都是買路錢罷了。
這些年下來,我最知道一件事——錢,是萬萬不能想着每分每厘都揣進自己口袋的。那樣,沒幾步就把自己的路走死了。這人啊,該舍就得舍,有舍才有得。
舍了小錢,才可保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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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仲榮看他是聽進去了,又放開了些,先告罪道:“懷義兄,我今日拼着得罪你,也想說幾句大實話。你若要聽,我便說,你若不想聽,咱們喝酒便是。”
“仲榮老弟,這世上難得遇上一個你這樣掏心掏肺的兄弟,哥哥謝都來不及呢,”曾懷義道,“有什麼話,你直說才是。”
“好!”樊仲榮一拍桌子,“有你這話,我就鬥膽造次了。咱們再說說這衙門裡頭的道道。”
“你是不是想着,立了莫大的功勞,顯了本事,又有着托付,合該得重用才是。可到了這個地界上,上頭并沒有得着你一分好處,接收你,是給人送出一份人情,可不欠着你什麼。是你該感謝大人的收留之恩。”
“這人心裡的念頭不一樣,說話做事自然也不同,即便口中不言,别人也是分得出的。”
曾懷義心道,真讓他說中了。
他此時也不過二十。此前在黑石寨中,憑着好皮相,先入了寨主的眼,再要哄他開心是容易的。
如今想來,寨裡那些都是大老粗,不過是逞兇鬥狠,賣命拼力氣的。但凡稍有點腦子,會說話些,輕易便顯出來了,可那卻不是他的本事多硬。
進了衙門,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樊仲榮繼續道:“這公家飯誰不想吃?能進衙門的都是什麼人?上頭有人的、沾親帶故的,還有做人的高手、做事的熟手......那想立功、能辦事的人,永遠不缺。憑什麼在一衆人中,單單給你機會?就憑你厲害?就你一人厲害?
别看是同僚,看似做的一個差事,拿的一樣俸祿。在上頭眼裡,這每個卒子能上棋盤的原因是不一樣的,分量是不一樣的,用處也是不一樣的。
能立功的事,給誰不給誰,看什麼?看的是給誰對上頭最有利。
而況衙門裡的事......算不算立功,很多時候就是上頭一句話的事。”
“這青雲路要走,最要緊的便是知道自己是什麼卒子,在上頭的那盤棋裡,能有什麼用。”
“若背後無人,手中無銀,那便隻能吃苦賣命。那便得認清自己的位子,好好吃苦賣命——須知,便是那吃苦賣命的位置,也都是要靠搶才能得的!”
樊仲榮歎了口氣,笑道,“這些大實話,要沒些閱曆的人,我也不同他說。不隻聽不懂,還隻當我是看不起人,教人認命,甚至是拿了上頭的好處,來糊弄人呢。
可經過事的才能明白,這些都是拿自己的命去硬碰硬,吃過虧,給骨肉至親才掏心窩子說的話。”
樊仲榮歎了口氣,想到了自己,端起酒一飲而盡,半晌才無奈地笑道:“這會做事的人一大把,會做人的也不少。全無倚仗的......便得既會做事,又會做人。因為在這做事、做人之前,有那許多既不需做人,也不需做事,便能騎到衆人頭上,坐享功勞的。”
說着,樊仲榮回到正題:“這做生意要本錢,做官也要本錢。”
那青雲路要靠功勞來鋪,可那立功的路,還得銀子來鋪。
又把銀子推向曾懷義,“我當時若說了,怕懷義兄今日就不肯來了。”
其實,他是怕當下誇了海口,萬一湊不出,情份沒做不成,反而失了信用。
他如今對外說是老闆,其實不過是仗着前老闆提攜,允他在自己店裡搭着擺了幾個櫃。這三百兩還是他支了貨款,又四處找了人借,才好不容易湊得的。
這些,他自不會同曾懷義提,隻給他提氣道:“懷義兄如今不過是虎落平陽,日後有你的好日子呢,不必灰心,更不要為此折了志氣。”
曾懷義拱手一禮:“如此,我就借了老弟的,日後定加倍奉還。”
“你我之間,說借就見外了。但凡我有,你拿去用就是。”樊仲榮說着,又一笑,“你當我今日為何來遲了?我是自作主張,替你約了幾個衙門的弟兄,今夜吃酒。懷義兄,莫要怪我擅自做主才是。”
曾懷義端起酒:“大恩不言謝,且看日後吧。”
樊仲榮道:“什麼恩不恩的,懷義兄這麼本事的人,隻是當局者迷,一時沒想到罷了。”
曾懷義自此開了竅,而這二人的稱兄道弟,自此也真有了兄弟的意思。曾懷義有樊仲榮獻計打點,樊仲榮有曾懷義保駕護航,一步步在各自的路上騰達起來。
數年後,樊家大宅。
樊仲榮匍匐在泥地裡,看着家人一個個倒下,就跟他還是小夥計時,被劫殺那日一樣。可這次倒下的,不是商隊同僚,而是骨肉血親。
他擡起臉,血水混雜着泥水流下,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抱着曾懷義的腿,哭求道:“懷義兄,不,曾大人,我什麼都交出來,你就放我家老小一條生路吧。”
曾懷義緩緩蹲下來,看着他,歎了口氣:“仲榮老弟,這青雲路都要靠功勞來鋪,可那立功的路,還得銀子來鋪。這還是你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