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将匕首放在眼前,轉過來又轉過去。
上面的血在雨水沖刷下,眨眼就變稀,變淡......不見了。
他一笑,猛地擡手一紮……
樊仲榮伏在地上,正要擡頭,還沒覺得疼,就被那一紮的力道按下,身子一塌,砸濺出一汪泥水。
曾懷義往後一縮,仍濺了一身。
樊仲榮背上,鮮血旋即浸出,馬上便被雨水沖開,混入了地上的泥水中,四處流着,浸入了曾懷義官靴裡。
“仲榮老弟,我也不想的。”
曾懷義用力地、慢慢地擰轉着匕首:“這青雲路要走,最要緊便是知道上頭要的是什麼,不是嗎?你就……再幫我最後一回吧。”
***
樊仲榮“啊”的一聲,猛抽一口氣,驚醒了過來。
他擡手摸着心窩處,那裡從後背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刺痛,仿佛那把匕首還在,還在被人慢慢地、用力地擰着、轉着。
這些年,他反反複複做兩個夢,一個是贈銀那日,一個便是雨中跪求之時。後來,這兩日的畫面混雜起來,時而同曾懷義把酒言歡,時而哭求跪叩,時而......又與其生死相博。
主動獻出所有家财,卻還是難逃滅門。可要說悔,他卻也不悔,當年的自己别無他路。
做官最要緊的是靠山,做生意最要緊的也是靠山。以他當時的财力,什麼真山都别想靠上。他尋摸了許久,才選中曾懷義這麼一個有能耐的,拿那三百兩賭了一把。
他賭赢了——曾懷義果真青雲直上,卻也輸得一塌糊塗。
拉拔他于鳥盡弓藏之際,卻也陷自己于兔死狗烹之局。
想賺錢給家人安身立命,卻也因此落入待宰羔羊的命運。
可他知道,那既是他難逃的命運,也是他唯一的機會,隻能一賭,而曾懷義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
誰讓他無權無勢,無财無貌,隻能憑着手腳勤、腦子快,當個最末流的商賈呢?
自古以來,商賈不就是官家的盤中之餐嗎?
但他樊仲榮這輩子,就活一個不認命。别人來宰他倒也罷了,偏他曾懷義不行。
在地牢裡日久,眼睛早已适應,他擡眼看看黑暗中的某處,露出個輕笑來——囚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如何,換着方兒地折磨又如何?他這輩子置身的暗牢,太多了;受過的折磨,也太多了。
而他能苟活至今,便是上天都要留他,向曾懷義讨債。
***
周冶問的是殺人害命、謀奪人産,高升說的也是謀奪人産——咬死了隻謀财、未害命。
這老小子精得很,跟了曾懷義多年,也熟谙刑律。謀财罪輕,害命就不一樣了。他還反問,不然那樊仲榮如何活着?
而霍家案,高升說的,跟洗墨打聽來的,差不多。
周冶知道,那都是卷宗裡的說法,真那麼簡單,孟珂也沒必要讓他去查了。
再問到粱、霍兩家大火的事,那高升咬死說是意外——涉及的人命太多,夠死幾回了。
這些時日,周冶查了查粱、霍兩家,得知那粱家的資财甚為豐厚,人丁又單薄,隻怕也難逃謀财與害命二事。
高升這樣奸滑的東西,周冶自然沒指望他一次吐幹淨,但想要就此糊弄過去,也不可能。
這些蝦啊蟹啊,就養着,慢慢吐沙呗。
高升自己都不着急出獄,他就更不急了。
出得大牢,洗墨低聲悄問:“公子,那高升要是發現那人沒死怎麼辦?”
那傷者早就從鬼門關拉回來了,隻是周冶一開始就封死了消息,對外隻說苟延殘喘,就是為了好好壓壓高家父子的氣焰,給他們點教訓。
不想,曾懷義竟出了事,倒正好用來釣這父子了。也算是老天有眼,無心插柳一遭。
周冶笑道:“大好事啊!兒子不用賠命了,他該高興啊!”
洗墨道:“知道被您這麼算計了——隻怕沒那麼容易了結。”
周冶邊走邊道:“他是敢找衙門麻煩呢,還是敢到處宣揚我們诓他?他父子倆,一個賣親爹,一個賣主子,這個悶虧吃定了。若他們傻到自己說出來,那倒有好戲看了。”
洗墨仍将信将疑:“當真?”
“也說不準,哪有一定的事。不過也無所謂,”周冶停了步,拍了拍洗墨肩膀,笑道,“騙那父子倆的話,可都是你說的!”
說完,大步而去,身後留下一句,“我可什麼都沒說。”
洗墨在後面幽怨地大叫道:“公子你——!”
周冶微微側首,睨了他一眼,心中笑道,膽小惜命,對洗墨來說不是壞事。以他那滑頭勁兒,若自恃聰明、無所顧忌,倒總有一天會栽在這上頭。
***
熹園,煙嶼齋。
門吱呀開了一條縫,回雪一手端了托盤,一手小心地扶着門,從縫裡擠了進去。但北風如靈蛇一般,見縫便鑽了進去。
書案上的燈火搖了幾下,孟珂擡起頭來,将手爐上的左手拿起來,搓了搓寫字寫得冰涼的右手。
回雪把托盤放下:“小姐,冷酒傷身,還是熱一熱再喝吧。”
“給我。”孟珂朝她伸手,“我心裡躁得慌,正要冷酒來壓呢。”
回雪隻好斟上一杯,卻先不給她:“那便少喝幾口。”
孟珂敷衍地點了頭,接過來就先灌了一大口下去。涼酒入肚,一路涼到腹中,她渾身一個激靈,籲出一口氣來,腔子裡的燥熱總算平了些。
她這才道:“衙門裡的消息也該來了。”
回雪點頭:“剛剛來報,周大人審過高升了,如小姐料的,人還扣着,不會放。”
“好!值得再來一杯!”孟珂笑道,“這高升一審,我的困子,便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