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馬蹄聲漸漸遠了,也聽不到有人言語,四周重新恢複了靜谧。
拾風雨雙眼緊密,兩手将劍抱在胸前,頭靠在牆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着了一樣。
想起這幾日風餐露宿,晚上若是有風吹草動,他還要起來查看,常常一夜都睡不踏實,花錦怡心裡的确有些不忍。
她伸出腿輕輕碰了他一下,沒反應。莫不這幾日辛苦,累得他這麼快就睡着了?既然如此,花錦怡不再糾結,也閉上眼睛睡了。
不多時,待她呼吸平穩,拾風雨才睜開雙眼,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飛身消失在夜色中。
半夜,花錦怡恍惚間驚醒,睜開眼便看見拾風雨正在輕手輕腳地關門,月光皎潔,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門發出輕輕的啪嗒聲,拾風雨轉頭看向床榻,生怕将熟睡的女孩吵醒,卻看見女孩正撐着上半身,懵懵懂懂地看向他。
他輕笑着坐到床邊等她問話。
“你去幹什麼了?”花錦怡湊得近些,氣聲詢問。
拾風雨躬身垂頭,也用氣聲回答道:“你好像一隻小兔子。”
話音剛落,他隻覺得手臂一癢,好像被兔子咬了一口,是花錦怡的正擰他胳膊上的肉,可惜肉太緊實,擰了半天都沒什麼用。
不再逗她,他正色說道:“我跟着他們到了縣衙,他們給了縣令一匣銀子,我看着能有三百兩。”
“這麼多!”花錦怡感歎,想必是做了權錢交易,請縣令繼續庇護他們,不将這事報給朝廷。
“隻賄賂縣令怎能堵住這幽幽之口?”她問道。
“縣令自然還要賄賂上峰,隻要一級一級都打點好了,再多的口也能堵住。”拾風雨見怪不怪地說道。
在他不甚在意的語氣裡,這事好像變得稀松平常,花錦怡頓時覺得心有戚戚。
讀書時,她學的是典籍著作,講的是壯志為國。流落在外時,她隻算計如何求生,學些人情世故。如今再回頭看看,山匪橫行、燒殺村民,害得她流離失所,鬼面人步步緊逼、陰謀盡顯,那光頭夥同雙印通縣令誘她害她,反被縣令充入縣獄打個半死,皆是因為這群人視人命如蝼蟻,竟覺得人命可以任由自己随意打殺。
可笑的是,她自己真如蝼蟻一般,在巨人的腳下夾縫生存。而巨人,是無數個貪财媚權的縣令,是州府收受賄賂的高管,是民生多艱時晉懷二王府上為了玉石争執的奴仆,也是京城戒嚴時被黑甲軍簇擁着随意進出的公主。
這世間有無數的巨人,也有數不清的蝼蟻。
“你原來也是為這些人做事嗎?”長久憋在心裡的疑問在這一瞬間脫口而出,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微蹙着眉頭等他回答。
拾風雨靜默了一瞬,仿佛讀懂了她這話背後的含義,他摸出包袱裡那張鬼面具,翻過來給她看。
月光下看得不甚清楚,他又拿起她的手,覆在面具内側的凹陷處,隐約能摸到幾筆刻畫,是一個“六”字。
“我那面具丢了,你猜猜這是誰的?”
他神情沒落,沒等她說話就自顧自地回答道:“是陸名的,他原本姓秦,但窮奇衛皆是罪人之子,隻能舍棄本姓,按數字稱呼,他便為自己取了這個混名。我從小被他撫養長大,早已将他視為父親,幾年前,他們說他死在渾江,沒人為他收斂屍身,隻将他的面具帶了回來。我領命到昆侖山去,找人的事不上心,整日循着渾江找他,我不信他已經死了,又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怎能曝屍荒野,連個安眠的地方都沒有。”
情到深處,他嗓子哽咽,眼睛濕潤,反射出柔和純淨的月光,雙手緊緊握住面具,像是用盡全力去隐忍。
“可惜我還是沒找到他,或許他已經被江中的魚蝦、或是山間的野獸分食。而我,遺失的面具被那縣令獻給懷王,教懷王發現了晉王私養窮奇衛,晉王一氣之下下令劫殺,幸好有你相救,不然我恐怕也難逃一死。”
花錦怡心中驚愕,沒想到鬼面人竟是京城晉王的私兵,而那雙印通縣令則是懷王手下,她的銅币究竟有何來頭,竟引得兩王相争。
拾風雨打開話匣,像是終于有人可以傾訴般接着說道:“陸名日日為晉王做事,劍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他說他兒時也曾勵志報國,做個頂天立地的君子,未曾想卻被恩情所累,為了報恩終日帶着面具做些殺人放火的勾當。
我們都沒有權利做自己,不過是王權之争下的棋子罷了。”
他轉頭看向花錦怡,眼角低垂,眼中似有期盼和憐憫,顫抖着問:“他死時可有痛苦?”
花錦怡被他言語中的濃情感染,想起陸名托付的劍和松開的手,竟也品出了他終得解脫的愉悅,于是說道:“他将劍交給我後,任憑江水裹挾而去,從容釋然。”
一滴情淚終于從拾風雨的眼中滑落,他無聲地笑,又慌忙撇過頭,像是怕她看見,語氣平靜地說:“那把劍你要珍惜,那是他父親留下的,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珍寶。”
随即說道:“明日咱們出縣後再偷偷返回,将那些髒銀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