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再次提到這話題,他又問道:“你還未告訴孤,你到底從何而來?”
秋緒煞有介事地晃晃指尖,朝上一指,神秘兮兮地說:“上頭看我天賦異禀——”
她又拍拍胸口,“非是給塞進這副皮囊。”
“是嗎?”他連眉毛都沒動一根,語氣平和,似乎對如此怪力亂神的事情司空見慣,“那原來那位去哪兒了?”
“不知道呀。”她轉臉看他,“怎麼?還想追殺她?”
顧玉初被她的質問逗樂,搖搖頭道:“若真有其事,她怕是要先追殺你。”
她聞言,深以為然:“确實。”
顧玉初聽聞此事,雖不驚訝,可目光也有些晦暗不明,良久才颔首道:“換人了也好,倒是替孤省了不少麻煩。”
呵!遇到我這小廢物你就偷着樂吧顧玉初,秋緒暗自腹诽道,若你對上的是那天命女主,何止是省麻煩啊,你人都能直接被省了,隻能做她一步步登上皇位的墊腳石。
啊,好潇灑的人生!
秋緒羨慕得很,她以前晚上編故事哄自己睡覺都不敢編這種的。
這些話她必然不敢說出口,然而顧玉初倒不在意她的沉默,半倚靠着車廂壁,兀自出神。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扯回他的注意力,便合上文書,撩起錦簾,随意自然地将手探進雨幕,衣袖滑落,在肘間堆疊如流雲。
她的目光下意識追出窗外。
那隻修長的手,分明握慣了刀劍,卻好似盈潤着一層玉色光暈,晶瑩剔透的雨珠從指縫淌下,再一寸寸地,順着手背青筋滴落。
秋緒痛苦地閉上眼,不行,不能再看了。
結果腦子裡又想起來,在從東宮來的路上,就是這隻手将她的指節握在掌中,捏個不停。
不,不行,也不能再想了!
她崩潰地發現,這清神丹不止會放大五感,連她的情緒也随之放大,往日那懶洋洋窩着的鹹魚勁兒不知所蹤,連骨頭都不對勁了,腦子裡止不住冒出那些要命的念頭。
求求了,藥效趕緊過去吧,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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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天氣寒涼,秋晨的霧氣如輕紗纏繞。
辰時剛過,太子攜工部督察員衆臣抵達枕洲城門,馬車前後玄甲親兵肅立如松,再看後方,欽點的骁銳水師與丁壯亦是列陣俨然。
不久前,汪知州接到急報時堪堪擱筆,茫然一瞬後,胡亂點齊三班衙役便疾奔城門。
此刻遠遠望見城門外玄甲如雲,他更是着急忙慌地趨步前迎,顧不得袍服下擺掃過下雨後青磚路上的積水。
在距離太子車架不遠處,他撲通跪倒,跪痕拖出一串兒水漬,顫聲請罪道:“臣汪河,恭請太子殿下千秋金安!接駕來遲,求殿下賜罪!”
錦帷驟掀,太子端坐車内,隻環視一圈,眼風掃過跪伏的汪知州與其部衆,不發一語。
汪知州冷汗落下,脖頸壓得更低:“殿下,枕洲小邑荒野粗陋,已急備蘭湯酒肴于望海樓,萬請殿下稍歇,容臣等沐浴更衣,再行奏對……”
未等他說完,太子直接截斷:“即刻去軍械庫。”
言罷,帷幔重新落下。
汪知州與部衆對視一眼,驚得肝膽俱顫,可他實在無法,隻能遵命。
親信将馬牽來,垂着腦袋湊近,将缰繩遞上。
汪知州接過,壓低聲音問道:“通知到了嗎?他們将‘雪花銀’運走了沒?”
親信目色微動,幾不可察地暗暗颔首,汪知州這才勉強松了口氣,攥着缰繩的手仍泛青白,但他還是不放心,趕緊吩咐道:“速去尋職方司陳主事!”
這一通暗流湧動,他脊背冷汗都浸透了衣服,上馬時還好懸沒踏穩馬镫,等勉強上馬後,他才長長地緩了口氣,抖開缰繩,呵着馬兒前行,随侍太子車架。
枕洲才下過雨沒多久,官道泥濘,馬車緊趕慢趕,走的也并不快。
待枕洲倉庫的鐵門在霧色中顯出輪廓後,汪知州又翻身下馬,着急得連官帽有些歪斜都顧不上整理,隻俯身跪下,盯着那扇垂着玄色帷簾不動的車駕。
侍人上前,将車帷掀起,太子玄靴踏上朱漆踏凳。
汪知州心裡有事,正出神呢,忽然聽到環佩輕響,太子身後跟着飄落一片秋香色的錦繡裙裾,一位女子扶着侍女的手臂,從車裡探身,翊珠步搖哪怕在如此陰雨天氣也熠熠生輝。
刹那間,那光芒照亮汪知州渾濁的眼睛,竟然忘了避諱直視之罪,愣愣地看着女子下了馬車。
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面上一喜,趕緊膝行半步蹭上前去,再次俯首道:“臣愚鈍,竟不知太子妃随架......恭請太子妃殿下玉體金安!”
汪知州略擡起眼皮,視線瞥過太子妃好似泛着漣漪的裙擺,方才繃緊的肩膀慢慢放松,急急跳動的心髒也緩了下來,焦慮感逐漸平息。
在枕洲軍械這樁營生裡,坐在兵部侍郎位置上的梁世子可沒少收孝敬。
而太子妃的名聲,誰人不曉?
那可是梁國公府千斛明珠養出的玉觀音,這般知書達理長袖善舞的貴女,出了名的周全人,竟會來這種地方……那必然是要把太子突查的火氣按在梁家能兜住的份上。
汪知州緊緊咬着的後槽牙終于松開,徐徐地吐出半口氣來。
有太子妃在此,眼下這關,應該算是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