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緒打量着眼前這位夫人,身穿半舊不新的青布裙,發髻僅有一支木簪,簪頭墜着米粒大小的溫潤珍珠,瞧着很是素雅端莊。
她盈盈屈膝:“臣妾王氏,恭迎太子妃殿下。此地荒僻,諸事簡陋,臣妾無以為敬,以這粗茶暫代美酒,還望殿下寬宥。”
秋緒與她寒暄過後,又問了些醫事,例如婦女幼童安置情況,是否有足夠識字藥姑等。
知府夫人神情恭謹,詳盡作答。
秋緒聽罷,一時未察覺其中破綻,然而想起方才那三個孩子,心中仍有疑慮。
于是她又聞道:“夫人可親去過臨陽?”
“回殿下,臣妾半月前去過。”王氏說,“在餘桑府中,臨陽雖是最小的縣,但災情最為嚴重,物資消耗也最大,目前四成左右的物資都已送往臨陽。”
秋緒驚訝道:“四成?竟有這麼多?”
近半的物資都已投入臨陽,為何還有孩子吃不飽穿不暖,甚至要出來尋死?
王氏的面色有些複雜,猶豫半晌開口道:“臨陽縣雖小,但知縣是由部堂直管呢,所以每次調整赈務時,唯臨陽縣,說要遵循部例,并不按照府衙規矩來,這才特殊些。”
她言辭含蓄,秋緒卻聽出弦外之音。
原來臨陽的知縣是戶部選派的空降官員。
而戶部尚書正是梁國公,她的養祖父。
難怪梁皇後點頭那麼爽快呢,不管是哪位皇子來,臨陽都能“随機應變”。
知府夫人這番話,可謂是兩邊都不得罪。
看來問題還是出在臨陽。
用罷午膳,顧玉初尋至秋緒處。
午後天光漫過雅間窗棱,他屏退衆人,踩着光影而來,見她撐着腮幫子皺着眉,便随意問道:“誰惹你了?”
秋緒擡頭看他:“殿下,臨陽的事情估計棘手呢,知縣他們跟地頭蛇似的。”
顧玉初倚着軟墊,姿态仍是慣有的慵懶,眼裡映着窗光,露出個轉瞬即逝的笑:“地頭蛇又如何?打蛇就要打七寸。”
秋緒對他渾然天成的睥睨從容歎為觀止:“我什麼時候才能有你這自信。”
做人還是要活成顧玉初啊,她吃了清神丹都沒他膽子大。
顧玉初見她滿面凝重,笑如破雲之月:“怕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貴為太子妃,威儀自在,本就該受四方禮敬。 ”
他眼尾輕揚,從懷中掏出一枚玄鐵符,随手一抛,秋緒手忙腳亂地接住。
“以此令為憑,玄甲衛由你調遣。”
秋緒一驚,擡眸正迎上他眉峰一挑。
“若真有不長眼的,膽敢冒犯到太子妃頭上——”他的目光定定地望來,“凡太子妃目光所及,草木可伐,磚石可掀,踏平臨陽也在所不惜。”
這撼山動嶽的決絕之語,被他說得仿似細風拂柳般尋常。
秋緒定在原地,心間震顫。
殿下,跟您混久了,差點忘了您是反派。
“不過,踏平什麼的倒不至于吧……”
她正欲開口,卻又頓時明白過來。
顧玉初心知她心性優柔,瞻前顧後,才故意說得這般嚴重。
雖然覺得有點誇張,但握着那仍帶有他體溫的玄鐵符,她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啊這就是軍權的力量嗎?
秋緒擡臉粲然一笑:“謝謝殿下,你真好!”
顧玉初見她杏眼燦爛如星,反将目光微偏,狀若無意地别過頭去,輕飄飄道:“區區小事,何足挂齒。”
短暫休息後,他們決定不在此地過多耽擱,即刻啟程奔赴臨陽。胡知府夫婦的車馬跟在隊尾,與他們一同前往。
直到下午抵達目的地,秋緒才正式見到臨陽知縣與知縣夫人。
相比起樸素的胡知府夫婦,他倆可真是周身華光,尤其是知縣夫人,璎珞點綴,叮當作響,硬生生将王氏的素木簪襯得更為低調了。
為了提高效率,秋緒與顧玉初早便商定分道而行——太子主理政務,處理河堤倉儲等事宜,太子妃主理民生,便去視察粥棚與慈幼所等地。
等到太子一離開,那知縣夫人便如脫缰野馬般歡歡喜喜地撲過來,幸好被蘭心桃溪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架住隔開:“放肆!豈敢驚擾太子妃?”
她卻依然滿臉擠着殷勤笑意:“表姐怎不認得臣妾了?咱小時候在梁府賞花宴見過的呀,臣妾與四房妹妹同席來着!”
秋緒警惕地上下打量這位渾身體面的富太太,怎麼也沒聽說過臨陽竟然還有一位“表妹”?
一番問答後,才知這不過是個隔了山路十八彎的旁支遠親,就算原主來了也未必記得。
秋緒這才放下心來,調侃道:“臨陽受災嚴重,夫人這日子倒過得有滋有味。”
知縣夫人連忙解釋:“哎呀,殿下有所不知,其實臣妾也沒那麼順遂,不過縱有艱難,也不至忍饑受凍,托賴臣妾是梁門血脈罷了。”
秋緒颔首:“竟是如此。”
心裡瞬間有了主意,便催促道,“速速巡視要緊,天短事多,趕緊辦完公事回去歇着吧。”
于是梁氏便引領衆官,簇擁着秋緒,開始巡察臨陽粥棚。
一連走了三個點,所見都是寬敞亮堂的明竈,當值民夫連穿的衣服都洗得發白,指甲也是幹幹淨淨。
秋緒示意女官上前檢查,那大鍋都還有餘溫,顯然是剛剛結束施粥不久。
不遠處仍有流民捧着粗陶碗喝粥,他們所穿的襖子雖是舊衣服,卻縫補齊整,此起彼伏的吞咽聲裡都摻雜着贊不絕口的話語。
秋緒看一眼王氏,知府夫人颔首低語:“規制皆與餘桑府粥棚相同。”
梁氏卻在此時湊上前來,語氣誇張地說:“哎呀,這點薄粥哪夠填飽肚子啊?表姐定要為臨陽百姓多讨些精米來呀,表姐可不知道,平日裡,這些災民每天跟餓綠眼了似的,都靠搶呢!”
竈台後鑽出個搓手谄媚笑着的粥長:“是啊是啊,小的們拼了命也要讓父老吃上熱食!就算之後要斷糧,也得緊着眼前這頓飽飯不是?”
秋緒斂目凝眉,不置可否:“是嗎?”
在梁氏與粥長一疊聲的應聲中,她擺擺手,示意蘭心将上午遇見的三個孩子帶來。
孩子們經過一輪治療,雖然仍是孱弱細瘦,但好歹換了幹淨衣衫,也吃過了熱飯。
隻不過,他們怯生生地瑟縮站着,眼裡滿是驚慌無助,與那些周邊的“流民”相比,依然顯得蓬頭垢面——頭發亂糟糟,豁口布鞋露出凍瘡未愈的趾頭。
梁氏當即用帕子掩住鼻子,眉眼中難掩嫌惡:“表姐從哪兒撿來的腌臜野孩子,我們臨陽災民夠多了,可不再收外頭的流民。”
桃溪忍無可忍道:“夫人自重!公共場合,還請尊稱太子妃殿下!再敢僭越——”
“刁奴倒還管起主子來了?!”梁氏的手指險些戳到桃溪臉上,“我與表姐之間如何稱呼,輪不到你個小仆指指點點!”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蘭心鉗住手腕推開,立馬變連聲尖叫起來:“好疼!你給我放手!表姐你看!”
秋緒對梁氏的尖叫充耳不聞,俯身輕輕摸了摸大頭的大頭,柔聲問道:“她說你是野孩子?你告訴她,家在何處?”
大頭瑟瑟發抖,似乎有些害怕梁氏,但看到秋緒笃定的目光,他又鼓起勇氣開口道:
“家住在臨陽柳樹街二巷,阿爹陸平阿娘華芳,之前漲水卷了草屋,住不得了,便去了慈幼所……可那裡也沒人管我們……”
秋緒撫上大頭的脊背,輕輕一推:“帶路,平日裡在哪裡領熱粥?”
梁氏一聽,當即面色蒼白,也顧不得和桃溪糾纏,連忙轉過來想要抓住大頭:“表姐可别信乞兒的胡言亂語!”
秋緒擡手一揮,玄甲衛立時将衆官鎖跪當場,其勢如行雲流水。
而後,他們一大群人,便緊随着大頭身後,浩浩蕩蕩地七拐八繞,穿過複雜的窄巷,終于來到一座破敗的棚子前。
那棚子搖搖欲墜,四處漏風,鍋竈冰冷地伫立着,毫無生氣。
要走過去,甚至得踩過積着污水的水窪。
大頭指着那棚子說:“就是這兒了,每日隻有清晨能領得一勺稀粥。”
不遠的避風處縮着些衣衫褴褛的饑民,眼窩黑洞地望向空竈,癡癡等待着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一碗熱粥。
乍然見到秋緒等人近前,他們面露懼色,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小心翼翼張望着。
粥棚的管事察覺聲響,趕緊出來查看,一見這陣仗,哪怕不知秋緒身份,也誠惶誠恐地跪下磕頭:“貴人……貴人怎會……”
秋緒擡步邁過水窪,走進棚子裡,囫囵掃視一圈,便見到角落堆着些敞口麻袋。
她湊前一看,頓時心生怒火。
這哪是京城運來的赈災糧?不僅是陳年老米,甚至有些已然受潮發黴,散發着刺鼻的酸腐氣味。
秋緒回眸,高聲呵道:“粥長何在?!”
玄甲衛即刻從那堆人裡提溜出粥長,丢在秋緒面前,他已經吓得面如土色,雙腿發軟地跪下,連連搖頭,聲音顫抖如風中落葉:“殿下明鑒!草民不……真不知情呀……”
秋緒冷笑:“你身為粥長,竟說不知情?”
他牙齒都在打磕巴:“不不不……殿下,實在是糧米數量有限,咱又想博個好名聲,隻能把最好的米作光鮮門面,放在前頭粥棚,把陳米放在此處……求殿□□恤小吏舍粥的艱難……”
秋緒指向米袋,質問道:“僅僅是陳米嗎?”
随着她的一聲示下,于太醫拎着藥箱撥開衆人隆重出場,他先是自陳身份,而後從藥箱中取出火鐮子,抓了一把黴米點燃。
不過刹那,黴米冒起滾滾黑煙,刺鼻的焦糊味彌漫開來。
緊接着他又點燃一份方才在前頭粥棚取的合格米樣,糧米燃燒後化作潔白的灰燼,散發出陣陣谷香。
如此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秋緒冷聲道:“陳米尚能果腹,黴米卻能毒死人,你是想害人性命,好減輕負擔?”
粥長見已百口莫辯,拼命以頭搶地,哭喊道:“殿下明鑒!卑職雖然眼盲心瞎,但萬萬不敢有此等毒殺他人性命的想法啊!”
秋緒神色冰冷,語氣森然:“這發黴之米,喂豬都嫌糟踐,你竟拿來給災民果腹?本宮已問過饑民,都說你每日僅施粥一餐。依照《大魏律》中赈災詐欺之條,當斬立決!”
粥長涕泗橫流:“求殿下饒命……”
秋緒俯視他的掙紮,目光如炬:“要本宮開恩?那你且說說,這些黴米從何而來?赈災的糧食又去向何處了?”
粥長一聽,頓時眼珠亂轉,支支吾吾半晌也吐不出一個字。
秋緒眉毛一挑,擡眼示意。
玄鐵衛心領神會,猛地抽出長刀,寒光一閃,利刃便抵在了粥長的脖頸之上。
長刀斬落的刹那,粥長吓得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殿下饒命!草民真的不知情呐!草民不過是個小卒子,每日都有米從倉庫運來,草民僅僅是簽收和煮粥罷了!”
秋緒輕輕揚起下巴。
玄鐵衛會意,收了長刀。
她淡淡開口:“今日的米由誰送來?”
未消多時,秋緒就在這小小粥棚,信手拖過張瘸腿木椅落座,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冷眼睥睨着眼前跪成整齊一排的三人。
——不過短短時間,她已經沿着這條線索,将粥長、腳夫與倉吏都抓來,可謂雷厲風行。
粥棚外圍已經被饑民與好奇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交頭接耳之聲如嗡嗡蚊蠅,待聽聞這便是剛抵臨陽便挺身而出為他們主持公道的太子妃殿下,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老漢顫顫巍巍說:“青天娘娘辦差了?”
也有人疑惑道:“太子妃是什麼官?”
更有嗚咽聲:“能有吃的嗎?”
秋緒端坐瘸腿椅子上,似一尊沉靜的玉雕,一頁頁慢條斯理地細翻着倉吏呈上的賬簿。
放糧的簽單與領粥的畫押全然對不上号。
顯然,這處隐匿在深處的小粥棚,猶如被遺忘的角落,連假賬都懶做齊全,倒是那幾處顯眼大粥棚裡,都準備着糊弄她呢。
“腳夫已經招認,每運糧十車,你便私扣三車存入其他倉庫。”她頭也不擡,垂着睫毛,對倉吏從容不迫地問道,“你是打算獨自奔赴黃泉,還是乖乖供出那幕後主使,以求一線生機?”
倉吏一聽,不免慌神。
眼前乃是高居雲端的太子妃啊!
不僅從容鎮定,且毫不心軟——她已放了話,若不供出主使,便要将他斬立決。
一時間,倉吏冷汗滿背,心中像揣了隻驚慌的兔子,眼神閃爍地看向梁氏的方向。
這般情境下,知縣夫人即便有心偏袒庇護,恐怕也如以螳螂擋車,無力可施。
事已至此,梁氏早已面如死灰,卻強撐着最後的一分尊嚴,虛張聲勢對倉吏喝罵:“這些人真是狗膽包天!竟貪了這般多的赈災糧,真真可惡至極,天理難容!”
秋緒聽她難得說了句人話,深以為然:
“是啊,災民們食不果腹,餓得皮包骨頭,孩子們更是絕望到去吃觀音土,他們卻還昧着良心,貪了救命的赈災糧,吃這人血饅頭。”
她話音未落,平靜轉眸看向梁氏,“你也覺得他們很壞,是吧?”
梁氏忙不疊點頭,急聲道:“正是!這些人太壞了,就該發配邊疆,與那如狼似虎的赤勒人打仗去,令他們好好嘗嘗人間苦楚!”
秋緒忽而輕哂一聲,梁氏立刻閉了嘴。
“本宮數三個數。”
她唇邊綻開一個極淡的笑,眼底卻冰冷得好似凍結住周遭空氣的流轉,威儀難敵,“若你仍舊執意隐瞞,本宮便按照你的建議,将你發配邊疆——”
“叫你親身領教,這人間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