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内靜得出奇,空氣仿佛被一層冰冷氣脈封住,伏貼在獸族們的皮毛、羽翼與鱗甲之上。每一口呼吸都凝滞沉重,靜得像是下一句話便會落下審判。
終于,嶂聿出聲,語氣平穩卻帶着一絲試探:「據報異動當日,你曾貼近界石,說說看你感知到了什麼?」
嶂聿的目光沉而無聲,像一道無形壓力,靜靜覆落在場中每一寸空氣裡。
鄭曦感受得清楚,那目光就像一柄扣在案邊的秤錘,等着她開口,落下審判的重量。
她沒有立刻回應,隻将手指緊扣在膝上布料。
她側眼看了看身旁的同伴——霜芽微微偏頭,一臉擔憂;沉钰則目光銳利,卻沉默如初;阿嶽則依然靜坐,雙手自然垂落于膝前,雖未發一語,卻在她移動目光時輕輕點了點頭,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信任,仿佛在說:「妳知道該怎麼說。」
鄭曦擡眼,目光沉穩,語氣不疾不徐:
「我記得我們剛抵達邊境那天傍晚,雖然暫住的驿站離界石還有一段距離,但那時我便隐約覺得周圍的氣脈不太對勁。霜芽也說他聽見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隔天一早,有位村裡的長者急着來找我們,他說附近幾個孩子靠近界石後,身上的獸紋突然活躍起來,甚至出現發熱、說胡話的症狀。我們立刻前往查看,發現那一帶的林木枯萎得異常,而界石本身也出現了異響與不尋常的光芒,就像是内部有什麼力量正在覺醒,卻無法完全釋放出來。
當時我注意到那些枯枝的形狀和氣紋,跟我過去在宰相府見過的一種願力枯變現象極為相似。」
她停頓片刻,掌心輕輕貼向空氣,手指劃過一條虛拟的界石紋路,顯示她的直覺:「那時我心中便生出預感——那不是單純外力幹擾,更像是一種來自内部的躁動,似乎……界石本身正在回應某種刺激——在石内呐喊,卻又無法破出。」
她微微低頭,語氣變得更為沉靜:「我調息界石時,願力與其共鳴,感覺它不是要攻擊誰……而是在尋一個回應。那感覺像一個被困住的聲音,無處發洩。」
嶂聿微微挑眉,似乎被她的平靜回答所吸引,卻依舊語氣冷淡地追問:「你調息過它?」
鄭曦颔首,語氣堅定且簡單:「僅作願脈引導,未傷其紋理,也未強行破除其識。」
她的目光與嶂聿對視,語調平淡卻帶着一絲清晰的信念:「我并非獸族,但願力能流轉于萬物,我隻做了它當時最需要的事——讓它安靜下來,别再亂了。」
——
帳内先是一陣靜默,接着一陣嘩然。
「她說得倒輕巧,若人人都能穩住界石,那還要我輩做甚?」一名駝背老獸官皺眉開口,他來自長耳鼹族,語音含糊而尖銳,話音未落便引來幾聲附和。
霜芽原本縮在鄭曦腳邊,正用爪子撓耳根,聽見貴族老鼠代表們叽叽喳喳,且語氣不善地質疑鄭曦道:「擅動界石,還敢自誇?」、「就是嘛,那可是老獸王親自留下的界石,一個外族小女娃,憑什麼碰?」
那話音剛落,霜芽耳尖一抖,唰地站起來,尾巴高高翹起,直接跳上桌面,兩隻前爪啪地一聲拍在桌沿,眼神像被踩到尾巴的野兔,氣呼呼道:
「亂動?你們眼睛是長在屁股上嗎?她那叫穩、能力強,強得連那塊界石都不吵了!」
聲不大,氣勢卻十足,耳尖還一邊抖一邊轉,像是随時準備炸毛。他伸爪指了指鄭曦,又一撇,指向那名開口的獸臣:
「我可是當場聽見界石裡那東西亂吼的,那聲音像在骨頭裡刮牆。我和阿嶽當初也有一起合作試圖讓那鬼石頭不要那麼吵,但效果都有效!結果是誰真正把那鬼聲音按下去的?就是她——她的願力進去之後,那聲音像被蓋了一層被子一樣安靜!」
他一邊說一邊搖耳朵,還不忘補一刀:「要是不信,大可下次去聽聽那玩意兒唱歌,看看誰能不能穩住它,不哭才怪,保證你耳朵癢到哭。」
說完,他得意地一屁股坐回原位,尾巴一甩,像替鄭曦掃去空氣中的怒氣。小爪子還順勢拍了拍鄭曦的小腿,咕哝一句:「有我在,誰敢說妳亂動,哼。」他雖嘟囔,耳朵卻一直動着,明顯還在觀察場内氣流,眼神裡沒有一點真的天真。
就在霜芽炸毛落座的瞬間,帳内餘音未歇,仍有人壓着聲音冷笑:「一隻兔子當護衛,也敢替外族開口?獸界都淪落至此了?」
那聲音一落,議論如火星落幹草,四起竊語、低罵随之而來。
「那兔子說得熱鬧,别忘了那界石本是我們獸界邊境的鎮脈之根,不是誰的實驗場!」
「宰相府……呵,從人界帶來的麻煩還少?還說什麼枯枝景象……這不是自導自演吧?」
「放屁,枯枝是混亂氣紋的象征,難不成還真等石裂了才信?」這次換成一位豹族青年低吼,尾巴焦躁地掃着地闆,明顯不滿那些話。
這些聲音,或多或少混着嘲諷與不屑,逐漸從邊緣蔓延向帳心。
而就在這混亂即将再次蓋過主角之際,一道幾不可察的震動,自帳角而起。
阿嶽原本蹲伏着,似在潛伏,忽地站起。他的動作并不迅猛,卻宛如大獸蘇醒,沉沉地壓住整個空氣。
他的眼睛直視那幾個開口之人,聲音低沉,語氣卻像劍刃貼骨,冷而準:
「若你們真能守住界石,早就該發現了,而不是等到我們……不,更準确的說她來了才止聲。」
短短一句,無需叫嚣,卻像是把責任原封奉還,讓人啞口無言。那幾個獸臣竟下意識收了聲音,像是被原地擒住。
緊接着,沉钰也動了。
他一直倚着帳柱,神色懶散。直到此刻,他才緩緩直起身,拍了拍袖子,像是懶得再聽。
他走了半步,恰好擋在鄭曦身側,語氣輕輕的,卻冷得刺骨:「她救了那石,救了你們的顔面。現在卻變成你們問罪的由頭?」
他微微一笑,唇角帶着鋒芒:「不過也好——咱獸界少了這一套嘴皮子戲,倒也真不習慣。」
語畢,他不再看那群僞善的獸界貴族,隻輕輕撩起一片垂落的帳布,讓光線隔開鄭曦的身側,一如無形屏障。
這一刻,那名少女的身旁,已有三種不同姿态的護:兔子的炸毛、獸的沉壓、劍者的冷遮。
聲音止了半瞬,卻有獸官不服氣地冷哼:「護成這樣?她是什麼,你們的女王嗎?」
「别忘了那界石是我們的鎮脈,不是外人能碰的!」
「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而梁忍聽着霜芽突然炸毛跳上桌的動作、又看着阿嶽蹲下貼地,沉钰也悄悄遮擋了鄭曦半側光線,眼角肌肉幾不可見地抽了抽。隻見他靜靜合上冊頁,手指穩穩按住邊角。
桌上茶氣未散,帳内氣場卻已翻湧三次。
他默不作聲,隻輕輕一橫手肘,擋住霜芽仍高翹的兔腳。
提醒過了,這局走到哪裡,他已無再插手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