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箴言今日穿得極素,一襲水綠素錦紗衣,連耳墜都是素白的羊脂玉珠。她端坐在應如是身側,唇角含笑,眼神溫婉,儀态從容,仿佛她生來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掌禮、主宴、迎來送往,皆自有分寸。
應如是一邊啜着茶,一邊悄悄觀察身邊的這位太子妃。
她記得原主和蘇箴言情同姐妹,小時候住在太傅府時,蘇箴言常常來教她規矩,字寫不好被罰跪,也是蘇姐姐背着她偷偷送來糖糕。那時候的“她”很喜歡她,像所有年紀小的女孩會仰望一個溫柔、沉穩的姐姐那樣喜歡。
可現在,她是“應如是”沒錯,卻已經換了靈魂。
她看着蘇箴言一闆一眼地同她說話,語氣平和,笑意合宜,毫無破綻。話題從春宴的座次講到宮宴的禮儀,從今年的貢茶講到禦廚新換了菜譜。每一句都得體,每一件事都合規,但全都像掐着秒表說出來的一樣,沒有多,也沒有少。
應如是一開始還能附和,後來便忍不住想歪了神。
她想,這要是放在現代,那就是公司裡那種永遠穿着長袖襯衣,語調溫和、業績第一、情緒不外露的女主管類型。你永遠猜不到她生不生氣,她也從不需要你猜。她做她該做的,漂亮地完成所有任務,然後靜靜地坐在原地,看你焦頭爛額。
應如是不是不佩服蘇箴言的。她是那種完美得像制度産物一樣的人,從小被教得太好,規矩像刀鋒藏在骨子裡。她有禮、有度、不越矩,一言一行都無懈可擊,像一方雕得極端工整的玉。可正因如此,才讓人覺得冰冷。
她不止一次地想,蘇箴言這樣的人,是不是真心活得快樂。
她正胡思亂想,外頭忽有人通傳:“太子駕到——”
亭中頓時安靜下來,像一滴水落進了池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回音。蘇箴言立刻起身,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袖口,然後緩緩轉身,在衆人前最先俯身跪下,聲音溫柔穩妥:“妾迎殿下。”
其他貴女們也紛紛起身行禮,裙角掃地如浪。應如是也站了起來,隻是她的目光在這一片低眉順眼之間,悄悄落在了蘇箴言身上。
她看見那位太子妃跪得極穩,脊背筆直,連下拜的動作都像是被訓練千百遍的舞步,一點不差。
随後,太子入亭。蕭景澄今日穿着藏青色圓領錦袍,衣上暗繡飛龍,身形挺拔,面貌俊秀。他目光溫和有禮,卻帶着天然的疲态,像一尊立在殿中的玉像,光華有餘,神情不足。他的目光在蘇箴言身上停留了一瞬,微不可察地颔首,既無歡喜,也無厭煩。
蘇箴言垂眸回禮,神色不動,仿佛這一切早已排演過無數次。
應如是忽然有點難受,說不上來的那種。不是同情,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很莫名的……窒悶。
她沒來由地想到:一個女子若從小被教導“夫為妻綱”,長大後是否就隻能活成丈夫影子的形狀?而若那個丈夫恰好并不愛她,她是不是也要繼續“溫順地、恭敬地、不怨不悔地”過完這一生?
她本能地覺得,這不對。可她又說不出口哪裡不對。因為眼前的太子妃實在太穩了,穩得像一堵牆,隔絕了所有窺探與評價。
蘇箴言坐回她身邊時,仍是那副恰到好處的笑:“殿下身體不适,早朝歸來便稍作休息,幸而還能抽空來此。太傅府的人,也來了,他自然該賞臉。”
應如是聽着這話,隻覺得耳邊像壓了一層棉。她咬了一口點心,忽然道:“你們這樣……一直都這麼相敬如賓?”
蘇箴言怔了一下,很快便收了神:“是應當如此。妾身為東宮主母,當為殿□□面考慮。”
“可你開心嗎?”
蘇箴言轉頭看她,神情柔和,卻不再笑。半晌,她低聲答:“有體面,便有安心。女子圖一個安穩就好。”
應如是沒接話。
她沒資格反駁什麼。她是穿來的,她不曾生在這片規矩裡,也從沒真正體會過這裡的無可選擇。
可她心底總有一絲聲音在輕輕說話,說這不是唯一的活法,也不該是。
隻是此刻,她隻能低頭,喝一口茶,将那點微妙的不适,暫且壓下。
*
春宴正酣,席上歡語笑談不斷,觥籌交錯間不乏琴聲雅樂與花香酒氣。可在最邊緣的一隅,卻坐着一位誰也不敢多言、也不屑多言的郡王。
沈行之坐在一張獨席上,位于亭邊西角,與主位隔着兩道屏風,既不顯眼,也不冷落,仿佛朝廷為他這位“仍有爵号”的宗室留出的象征性餘地。他自己倒是滿意這樣的安排,離人群遠,離目光遠,離塵世也遠些。
小春子早早候在一側,悄聲為他斟了茶。沈行之微擡手,卻沒接穩那隻小小的玉盞。手指一滑,盞沿傾斜,細細一線茶水灑在了膝頭,染出一團淡濕。他動作頓了一瞬,面上無波,緩慢地将盞扶正,再無聲地放回桌上。
指尖輕顫,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已能預感,今春之後,連提筆寫字都将愈發艱難。
“……聽說安郡王身子骨不好,自前些年起便足不出戶。”
“唉,沈家當年也是京中風頭無兩,如今……唉。”
“今日怕也是皇恩浩蕩,才讓他來走個過場吧。”
低語聲不甚清晰,卻足以穿過屏風縫隙,像柳枝一樣拂在耳邊。
衆人雖未明言,但沈行之敏銳如獸。他聽得出那幾位文臣之子的語調,辨得出他們笑聲裡的那點居高臨下的憐憫和竊喜——他們不是怕他,是早已将他從京中權勢之流中除名。
——沈家早敗了。
父親革爵,兄長抄家,母族失寵,宗室之中早無他一席之地。
他隻是個病着的、苟延殘喘的活口罷了。
若不是這副“郡王”的身份還未被褫奪,今日這場春宴,他連亭邊的位置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