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從未想去擠那中間的位置。
他就坐在這裡,靠近石欄,背後是一小叢修竹與假山。風從竹隙穿過,吹得他指尖發冷,像舊時練劍時的晨風,但那時他手穩、腰直,輕劍一舞驚四座;如今手中不再執劍,扶盞都抖。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節骨感分明,卻微微發紅僵硬。他記得以往許多老臣稱他“持禮端莊、少年清貴”,如今想來,也不過是皮相而已。
他斟酌着是否還要再舉一次茶盞,手卻沒動。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每個動作都被那幾個席邊人“若有若無”地打量着,他們不敢直視,卻故意說話時聲音不收。他們像在等着看他抖茶、翻盞,等着用一句“可惜”蓋過所有往日的鋒芒。
沈行之淡淡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他慢慢将手垂下,轉而以目光掃過席間衆人,神情漠然。
——他已習慣。
他習慣坐在最角落,聽旁人半遮半掩地議論自己如何殘疾、如何落魄。他習慣被人假惺惺地問安,又習慣那些試圖用憐憫掩飾輕視的眼神。他甚至習慣了自己如今這副身體,在深夜獨坐時咬牙忍着四肢麻木、連熱水都握不住的恥感。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是那些人以為他已習慣了,所以就可以安心地繼續踩在他頭上溫柔地笑。
沈行之眼神微斂,指節不動,輕輕呼出一口氣。
*
春宴的酒水早已換過一輪,亭中笑語仍在,絲竹婉轉,像春水流過琉璃瓦。太子已落座良久,依舊溫聲和氣地同衆人寒暄,卻始終不緊不慢,不冷不熱。
衆人皆坐,氣氛看似溫和,實則被那份“太平有序”壓得有些沉悶。
就在這時,亭外忽然傳來太監拉長嗓子的通報聲:“三皇子殿下到——”
聲音落地,一瞬仿佛連樂音都輕輕頓了一拍。
應如是正拿着筷子準備夾一塊酥肉,動作也頓了頓,轉頭看向亭外。
她沒見過三皇子,但在入席前聽芷香悄聲念叨過這個人:德妃之子,顧家外孫,年少名聲不一,有人說他桀骜,有人說他聰明,總之一個不安分的角色。
她原想着皇子都該守規矩,三皇子再不濟,也該比百官端肅些,畢竟身負皇命。誰知這位殿下來得比太子還晚——這是擺明了不守規矩,甚至有幾分“我偏要如此”的意味。
亭前人影一晃,蕭景瑜着一襲墨色滾銀的長袍,腰束玉帶,步履不快,走得卻極穩。陽光落在他肩頭,他的眉眼在光影中時隐時現,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不谄媚、不謙恭,反倒有些遊刃有餘的漫不經心。
他像是知道自己遲到,也知道自己可以遲到。
人未近聲先至,他拱手行禮,笑意裡帶着七分潇灑三分敷衍:“讓諸位久等了,景瑜來遲,望太子兄勿怪。”
太子擡頭看了他一眼,神色不變,微微颔首:“三弟近日在外奔波,入席便好。”
一句話,既不責備,也不親近。
蘇箴言已起身施禮:“見過三殿下。”
其餘人也紛紛起身行禮。應如是随衆而動,低頭之時卻擡眸飛快看了他一眼——不是好奇,是一種本能的“掃描”反應。
她看見他也正掃視全場。那目光很輕,卻極快地在每一位貴女臉上掠過。等他目光掠到她這邊時,似乎停頓了極短的一瞬。
不是久留,是像确認什麼。
應如是心頭微跳,卻很快垂下眼簾。
她不确定是不是她多心。但那一瞬,她真切地感覺到:這個人是帶着目的來的。
不隻是來赴宴的,更像是……來試探、來觀察、來布局的。
三皇子很快就入了席,落在太子側下方,兩人隔着一人之距,恰到好處地“相敬如賓”。
他似乎什麼都沒做,隻微笑着同身邊的禮部侍郎之女寒暄了幾句,便立刻攪得一旁幾位貴女面紅耳赤。
“這就是……會說話的版本。”應如是小聲對芷香說。
芷香低聲驚歎:“他好像看了您。”
“京城那麼多漂亮姑娘,他看我幹嘛?我看着像戰術靶子嗎?”
應如是重新拿起筷子,把剛才沒夾成的那塊酥肉重新夾起來,咬了一口。
唇齒之間,是酥脆的肉香,也藏了一點點微妙的不安感。
她不知道他來得晚,是不是恰好掐着太子登場後的這一段空隙而入。但她知道——這種“遲到”,不是真的晚,而是故意。
故意打破平衡,制造波瀾。
他來得晚,卻偏偏來得巧。來得不急不緩,偏偏讓所有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