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一怔。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說什麼?她要……看他的病?
他下意識擡眼,去看她神情。
她不像在試探,也不像是在調笑,更不像某些故意放軟語的貴女那樣帶着吊着人心的虛情假意。她的眼神是淡定的,是專注的,甚至——有點熟悉得讓人心驚。
那是一種他曾在宮中太醫院見過的神情。
是一個真正的“大夫”,在面對傷患時才會露出的眼神。
可她不是。
她是應如是,是太傅府嫡女,是皇後娘娘的親外甥女,是昔年他在宗室中最被羨慕的那段未婚姻緣,她何時學過醫?
沈行之眉頭輕輕蹙起,一瞬間的遲疑與警惕浮上眼底。他想說些什麼,卻咽了下去。
那句話像個鈎子,鈎在他腦海裡久久不散:“我可以看看你的病。”
不對,她不該這樣說。
她是貴女,是千金,是連落水都會有人趕來相救的應家嫡小姐。她的世界裡不該有病痛、血腥、煎湯熬藥。
她為何會說出那樣的話?
她是随口一說,還是……她真的懂?
一股極深的本能湧上來,夾雜着一種可以說是憤懑的羞恥感,讓沈行之幾乎想開口質問她:“你憑什麼?”
可話卡在喉頭,他最終沒問。
因為她站在那兒,眼神清亮,不慌不急,竟比他見過的太醫院最老成的禦醫還鎮定。
他忽然有些怕。
不是怕她真的會醫,而是怕她真的能看懂他的病。
怕她看穿他如今已是廢人的真相,怕她揭開那層他用兩年構築起來的沉默與退避,把他一點點從輪椅上剝落,剝到最後,隻剩一個連自己都不想面對的殘破殼子。
“你是大夫?”他終于開口,嗓音極輕。
那語氣中藏着懷疑,也藏着他無法控制的羞恥與掙紮。
應如是沒有立刻答,隻是靜靜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權衡、也像是在選擇。
半晌,她淡淡一笑。
“算是吧。”
沈行之心口一震。
算是?什麼叫算是?她到底懂多少?她是學着說說,還是真的……
他輕輕的笑了一聲,眉眼沒有起伏,似是在刻意掩蓋内心波濤洶湧的情緒:“那你該知,寒痹之症,久而無醫。”
他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輪椅扶手,想做出“我早已看開”的姿态,但那一觸卻仿佛一把鈍刀劃過皮膚——他根本沒力氣,隻是指腹蹭過那冷硬的銅件,又悄悄滑了下來。
動作極輕,連小春子都未察覺。
可他知道她看見了。
他知道,她什麼都看見了。
她一定看到了他的手,看到他連撐自己坐直都無力,看到他眼底那點藏都藏不住的狼狽。
應如是終于沒有逼他,也沒有再勸。
她隻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極了從前他為她解圍時她悄悄瞥來的那一眼——清亮、誠實、不說破的溫柔。
她轉身,背影幹脆。
“若你信我,我能試着讓你緩一緩;若你不信……”她停頓了半秒,語調帶了點笑意,“那就當我冒昧。”
月光斜照,她未再停留,隻徑直踏上回廊,一步步走遠。
她走得幹淨利落,不帶絲毫憐憫。
而這,才是他記憶中的她。
沈行之怔坐原地,良久,連眼都未眨一下。
風掠過假山,帶起衣袂微響。
他看着她離開的方向,眼睫覆下,似笑非笑,又像落淚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