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是回到太傅府時,天色已經很晚。
她一路無言。連芷香也察覺到她神情凝重,不敢多問,隻安靜地替她點了燈,擺了淨面茶水,又悄悄退下。
屋中一時寂靜無聲,隻有燭火微響,仿佛也在等待她把一切理清。
應如是并未卸妝,更未換衣,隻是坐在梳妝前的繡墩上,盯着銅鏡沉思。鏡中那張臉靜靜地映着燈火,眼神淡得像隔着一層霧。
片刻後,她起身走到書案前,取出随身的小冊與筆炭,一頁頁翻開,最終在扉頁新起一欄,寫下幾個字:
肢體型ALS,疑似中期。
字迹不大,卻極穩。
她拈筆的手微微一頓,腦中開始有條不紊地回放方才在假山後那短短一刻中所看到的一切——
沈行之坐在輪椅上,四肢輕度屈曲,掌指呈半蜷狀,無法自然放松,也不能自主收回;肩膀單薄塌陷,需靠披風與扶手支撐保持坐姿;說話雖少,但音調咬字尚可,未見延髓系統受損迹象,呼吸尚勻,隻偶有短促。
她邊想,邊飛快寫道:
上運動神經元受損明确,肌肉張力亢進,肌力退化;手部精細運動功能完全喪失,活動受限;坐姿穩定性低,需外物支撐。
延髓功能暫未受累,語言表達尚流暢,吞咽、咳嗽反射正常,情緒未見失控。
推測為ALS肢體起病型,病程已滿二年,進入中期,進展較緩。
但無現代輔助設備條件,預後較差。
寫到這一處,她停頓了一下。
将筆輕輕放下,揉了揉眉心。
她記得自己在現代時見過一個與之類似的病例——男,三十二歲,初診僅為“指尖乏力”,半年後便無法翻身,自主進食困難,最終因延髓受損造成呼吸衰竭,家屬簽署DNR(不搶救)協議,僅靠鎮靜藥物陪伴度過餘日。她當時輪值夜班,在患者心跳停止時親自記錄了死亡時間。
死亡時間——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詞在她腦中竟是那麼自然地跳出。
是啊。
ALS這種病,她太熟了。
熟到可以閉着眼判斷病程,熟到在搶救室裡麻木地宣告結束,熟到從未真正為哪個患者流淚。
她看多了病人,看到這種症狀時腦子裡不是“能不能救”,而是“還能撐多久”。
——沈行之,大概還有一年吧?
或者兩年?
要是天時地利、膳食周全、感染控制得好,再有她偶爾插手幹預,三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又低頭,寫下一行:
現代無治愈方案,僅延緩。
預估生存時間:1~3年(中期至晚期轉折)。
古代無呼吸機、導尿、營養通管、眼控儀。
後期病人将逐步喪失語言能力、吞咽能力、自主排洩、甚至呼吸功能,臨終過程痛苦。
這一次,她寫得很慢。
慢到像是在記下一個她根本不想面對的未來。
她合上冊子,坐回椅上,靜靜望着燭火,半晌未動。
她沒有哭。也沒有悲傷。
她隻是醫生。
隻是一個從另一個世界穿過來的醫生,碰巧遇見了一個病人。
僅此而已。
*
應如是坐在案前,指尖還殘留着炭筆的微塵。
她沒有立刻收起醫書,也沒有讓芷香進來,隻是靜靜望着那行字——
“能做的:緩解、延遲、安撫。做不到的:根治、複原、奇迹。”
燭火忽明忽暗,像她心裡那點一閃一滅的情緒,既不溫熱,也不寒涼,隻是一種深夜獨有的疲倦與遲鈍。
她并不傷心。她甚至不能說自己“難過”。
她是醫生。真正的醫生。
神經科最難的病,她都見過。ALS,進行性肌萎縮。肌肉一塊一塊死去,神經一根一根枯竭,人活着,但像被逐步抽空的木偶,意識清醒卻動彈不得,直到連張口呼吸都成了奢望。
她最擅長的就是這類病。
也最讨厭的,就是這類病。
“治不好。”她低聲道,“哪怕在現代,也隻能延命。”
何況是在這個連“肌電圖”都沒有的時代?她甚至無法确定沈行之具體是哪一型,隻能靠眼看、手感、經驗推斷。這不是行醫,是在泥沼裡硬生生試着撈起一顆快沉底的石頭。
“我知道他會死。”她閉上眼,指節緊扣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隻是遲早。”
她不是神。她也不是救世主。她隻是一個被迫來到這個世界的醫生。
沈行之,是病人。是她醫學判斷下的一個“個體樣本”。
不是愛人。
不是“她的沈行之”。
她腦中仍有模糊的情緒在湧動,但她逼自己捋得清。
她知道,這份想救他的沖動,不是情愛,不是執念,也不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這是職業慣性。
在現代醫院,醫生一旦看到病人,尤其是這樣典型的運動神經元病,幾乎不需要任何感情,就會本能地動手——查體、翻記錄、預判風險、對接營養支持、評估護理方案。
她早就習慣了。
“我會想救他,并不是因為我喜歡他。”她輕聲說。
“是因為我受不了這種病。”
她受不了明知對方會死,卻什麼也不做。
她受不了自己看得清楚,卻轉頭假裝沒看到。
她甚至不是“怕他死”,而是怕自己哪天回憶起來,會覺得自己不配當醫生。
她隻是不能無動于衷。
哪怕是勉強撐三年,哪怕最後一天仍是等死,她也想讓他多活一點、少苦一點、少一點掙紮時的恐懼與絕望。
她揉了揉眉心,額角沁出細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