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什麼都缺。
沒有麻醉,沒有營養泵,沒有中心靜脈導管,沒有負壓呼吸機,沒有腦電監護,沒有心理幹預,沒有藥物試驗,沒有倫理委員會——
這個世界有的,隻是“命”,和“熬”。
她忽然想到,沈行之到了後期怎麼辦?
癱了怎麼辦?大小便失控怎麼辦?眼珠不能動怎麼辦?失語了怎麼辦?
——沒人知道他要喝水,沒人知道他要翻身,沒人知道他醒着卻動不了,隻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闆,把生死一點一點地熬過去。
她想起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
被披風掩住的手僵硬地擱在膝上,哪怕想要躲避她目光的動作,也慢得像被風吹動的紙。
他在躲。
他知道自己快完了。
可他還撐着那點可笑的尊嚴,連求醫都不肯,連問一句“我還能撐多久”都咽回去。
她不想看他這樣死。
她不想讓任何人這樣死。
她把筆重重放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不是因為她心軟,而是因為她受夠了自己太冷。
她不能對每一位将死的患者都說“抱歉”。
她站起來,望着窗外夜色,眼神冷得像刀鋒,但那刀鋒下隐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痛。
“我不管你認不認得我。”
“我不管你願不願意讓我救。”
“你是我看到的病人。”
“我就不會放着你死。”
*
夜已深,安王府西苑的廊燈也熄了幾盞,隻剩幾個昏黃燈罩,在回廊一隅掙紮着投出搖晃光影。
輪椅緩慢地在石磚地上滑行,滾輪與地面摩擦時發出輕響。沈行之坐在椅中,披風依舊未脫,整個人像與夜色融為一體,不發一言。
小春子推得格外小心,腳步輕得幾不可聞。
他不敢多動。
他感覺主子此時就像一把拉到極緊的弓,哪怕多一點聲音,都可能讓他徹底崩斷。
終于回到内院房門前,小春子輕聲道:“殿下,屋中暖湯已備好,可要先……”
“推進去。”沈行之開口,聲音嘶啞。
小春子一驚,卻還是照做。
輪椅在榻前停下。他蹙眉試圖撐扶着坐起,可他那早已僵硬的手指連扶住扶手都困難,更别說借力。他動了兩次都沒穩住,第三次才勉強倚靠上側墊,但卻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小春子欲上前攙扶,卻被他眼神止住。
“我……自己來。”
沈行之咬着牙,像是完成一種儀式。
哪怕脫衣換袍,都是他每日裡最屈辱的時刻。他不願旁人看,也不願應如是知。他不需要人替他撐腰,也不願她可憐他。
他緩緩伸手去扯披風的繩結,卻因為指節完全僵直,扣得死緊的暗扣根本無法解開。他嘗試了三次,每一次都像用盡全身力氣,最後隻是碰了一下,就歪斜着垂了下來。
他終于閉了閉眼,将那條已經僵硬到無法伸展的手輕輕收回,掌心幾乎貼着腹側,那動作像一個将死之人無聲的認輸。
良久,他才冷聲道:“你替我解。”
小春子這才敢上前,蹲下身小心解扣,手還未落上去,便聽他又低聲道了一句:
“她什麼時候學的醫?”
小春子一怔。
“她是誰教的?是學着說着玩的,還是……”他嗓音低啞,帶着一絲罕見的煩躁,“她說她會‘看病’,是真懂,還是胡說?”
小春子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奴才也不知道……幾年前倒也沒見過應姑娘翻過醫書……或許是……近兩年學的?”
沈行之沒再說話,隻是微微低頭,臉隐在燈下看不清神色。
他眼中閃過的,不是驚訝,也不是被戳穿的難堪,而是——混亂。
她不是原來的她了。
他再笨,也能看出,這個“應如是”,眼神太清醒,步伐太穩,反應太快,說話太冷靜。
他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張輪椅上,被命運狠狠推出深淵邊緣,而她卻站在對面,目光坦然,又無比陌生。
她說她能“看看他的病”。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施舍,還是一場審判。
她不是來溫柔地緬懷過往的,她像是來給他診斷死期的。
那樣冷靜的目光,那樣一字一頓的“我可以看看你的病”,比任何一句“你還好嗎”都更像利刃。
她不憐他。
她也不愛他。
可偏偏,她想救他。
沈行之靠在榻邊,望着窗外夜色,一動不動。
他的手已徹底沒了力氣,連自己蓋好披風都做不到,隻能任由小春子小心地替他理好。他閉着眼,指尖不自覺地蜷起,又輕輕松開,像在做一種習慣性的動作——那是他尚能執筆時練下的毛病,如今卻成了無意義的殘留反射。
他睜眼,望向半空,低聲道:
“你說,她看完我的病之後,會是什麼表情?”
小春子頓了頓,小聲回:“向姑娘一向沉得住氣,奴才瞧着,她不會笑,也不會哭。”
沈行之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她會覺得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
夜風拂過窗棂,燈影晃了又晃。
他慢慢擡起那雙快握不住任何東西的手,貼上自己的胸口——
那裡還有微弱的心跳,沉重而遲緩。
她能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