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晝靜,未時三刻,鐘鳴三響。
宣政殿西側偏廳,宮人早已淨手熏香,幾案上卷軸整齊,茶湯溫熱,殿門敞開一扇,春日光線斜斜投在檐下青石地磚上,映得柱影沉長如線。
皇帝今日未上朝,傳旨要見太子一面。
太子蕭景澄立于殿外,衣冠整肅。未時剛過,便有小黃門傳旨:
“太子殿下請入。”
他應聲而入,踏上禦階時腳步不快不慢,沿着青紋玉磚緩行入殿,聲音沉穩:
“兒臣叩見父皇,願聖躬安泰。”
皇帝正倚坐在禦案後,手中拿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禮統通錄》,低着頭并未立刻說話。過了一瞬,他才淡淡一聲:
“平身吧。”
太子謝恩起身,站定于禦案右下,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案上局勢。
今日皇帝并未着朝袍,隻穿内殿常服,玄色寬袖,邊角繡雲鶴紋,裘未解,發帶松垂,眉心卻極穩。他看上去像是“午後随性召兒子說說話”的父親,但沒人真敢信那是“随性”。
殿中風靜如水。
皇帝目光不擡,仍看書卷,忽問:“近來太學講得哪幾卷?”
太子答:“啟禀父皇,《周禮》大司徒篇已畢,今早講至《小司寇》。”
“嗯。”皇帝将那頁書翻過,語氣不疾不徐,“太傅教你哪日回京的?”
“昨日清晨剛入京。因金陵修禮事畢,奉旨回朝。”
皇帝手中翻書的動作頓了一瞬。
“金陵氣候溫潤,适合靜學。倒也算朕為他尋了個好去處。”皇帝這句說得極輕,像不經意評價一個随口派出去的小臣,轉而問道,“那你可有去接?”
“兒臣在宮未出,然太傅回府前,已遣人入東宮遞了禮帖。”
“還守規矩。”皇帝淡淡一笑。
他手指輕叩着案面,語氣像閑談,又問:“你自幼随他讀書,覺他性子如何?”
太子微一躬身,道:“太傅行事謹慎,待人有禮,授課嚴整而不苛,兒臣受益良多。”
“哦?謹慎有禮,嚴整不苛。”皇帝重複這幾個詞,像在品味,又像在思索,“若是為師者皆如是,天下學宮可得一半清明。”
太子恭敬不語。
皇帝終于放下書卷,擡頭看他一眼:“應商……你還記得他是何年入朝?”
太子一愣,顯是沒想到這個問題。
“回禀父皇……是先帝十四年,自大理寺調任禮部,入朝為郎中。”
“不錯。”皇帝點頭,語氣溫和,“清寒出身,少有顯門背景。可短短幾年,便至太傅之位,也算仕途通達。”
他頓了頓,輕描淡寫補了一句:“便是這等人,反倒最容易讓人忘了他來路。”
太子垂眼未答,隻低聲應了一句:“太傅治學有年,言行恪守,未聞非議。”
“未聞,不等于未有。”皇帝語調依舊不冷不熱。
殿中短暫寂靜。
一旁内侍适時遞茶,皇帝抿了一口,皺了下眉:“涼了。”
他随手放回盞托,又似随口問道:“那應家的嫡女,應如是,你近可識得?”
太子顯然沒料到此問,愣了一瞬:“兒臣……病中偶見幾面,未曾深識。”
“聽說她病愈之後,性子大變?學起了醫?”
“……是。”太子低聲答道,“太傅說,她近來在府中替人配藥,倒也安分守己。”
“倒也勤。”皇帝輕笑一聲,又道,“謝家那幾個子女裡,這個算是出挑了。”
他這句不鹹不淡地說出,指節緩緩敲擊在書案邊緣,一下一下,像在打節拍。
“謝家……”他語氣微頓,“從前不過庶出士族,後攀親入宮,如今又連着太傅。”
“太子。”
“兒臣在。”
“你要記得,”皇帝擡眼看他,終于露出一絲真正的神色來,“這天下,不止靠出身。你靠得住的,不是謝家,也不是應家。是你自己。”
太子急忙俯首:“兒臣謹記。”
皇帝點頭,語調卻忽而輕緩:“起來罷。說了半日,你也累了。”
“明日随朕去宣德殿聽講,觀《禮經》再修文。”他像是随口吩咐,“也讓你太傅一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