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就那麼安靜地躺着。
沈行之面色蒼白,額心濕汗未幹,嘴唇卻已泛出淡紫。他閉着眼,鼻翼翕動微弱,胸膛起伏急促卻淺薄,每一次呼吸像是從肺腔深處硬擠出來的,尾音帶着哨音似的喉響,極輕,極短,卻透着不妙。
他的手放在身側,被褥之下微微蜷着,十指泛白,毫無力氣。有人在給他換着帕子,已經換到第三盆水,水盆邊緣飄着生姜皮與蒿葉,已失溫。
“王爺今晨便覺喘重。”角落裡站着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大夫,衣袍淩亂,神情焦灼,“微咳不斷,午後開始高熱……下了兩方,一清内熱,一宣肺陽,可熱勢未退,氣息反滞,剛才……剛才連藥都吐了。”
“吐藥?”應如是語氣不高,卻冷得讓人心一震。
她走近榻前,一手擡起沈行之的腕子探脈,掌心一觸,微一皺眉——皮膚灼熱幹燥,脈象浮數,脈門滑急,表象為熱,實則痰火壅盛。她将手指輕叩在他胸前膻中穴,略一按壓,胸腔發出細微的回音。
“痰堵氣道。”
她低聲道,“不是單純内熱,也不是風寒,是痰閉肺壅。體溫上升是表,肺腑之内已有濕熱化毒的趨勢。”
她半蹲下身,打開他的襟口,低頭将耳貼近他胸膛,靜聽片刻,又探指試觸他肋間呼吸擴張幅度,面色一寸寸沉下。
“他現在咳不出、吞不下,痰已堆積在氣管分岔處,呼吸帶音,間或夾血。若三刻之内不能疏通肺氣,痰毒封喉,便是窒息。”
這番話出口,滿屋皆驚。
可除了小春子,沒人真正聽懂她在說什麼。幾個丫鬟面面相觑,兩個大夫更是神色尴尬,像被人當衆打臉卻連怎麼還嘴都不知道。
“姑娘這是何意?”那老大夫強撐出一句,“老夫以為,是肺火太熾,當——”
“你以為得太多了。”她語氣不輕不重,手已翻開醫箱,“你若真懂,就該知道他不是熱在表皮,而是熱在肺腑深處。風寒化濕,濕熱生痰,痰毒逆上,封鎖氣機。這病不是吃涼藥降溫,是必須立刻——助他咳出痰來。”
“你們,出去。”
“留小春子。”
衆人愣了一息。
“都聾了嗎?”
她忽然擡眼,冷聲再說一遍。
那眼神極冷,卻不怒,自有一股壓倒性的沉靜在其中——仿佛這屋中隻有她明白命脈何在,隻有她敢動,也隻有她能救。
衆人紛紛退下,雖有不甘,卻也無人再敢多言。
應如是利落取出幾味藥粉、銀針與繃線,一邊吩咐小春子:“取溫水一盆,幹姜、蔥白、生艾若有盡取;再去廚房找一隻砂鍋,最好帶蓋,再來一把細網篩,燒炭灸爐備好。”
“還要一副舊棉被、一支長銅勺、一碗純白米湯。”
她語速極快,像是記得無數東西,一張嘴就是條理分明的急救流程,小春子一邊記一邊連連點頭,轉身沖出門去。
榻上,沈行之的眼睫輕輕動了一下。
她低頭看他,微頓。
他睜不開眼,但顯然還有意識,哪怕沉重如霧,仍舊知覺清晰。
她靠近些,語氣輕了半分,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你這回,可真是拖到臨頭才給我出這道題。”
她擡手拂過他鬓邊汗發,嗓音不動,卻已冷徹入骨。
“幸好我會。”
下一息,銀針出匣,灸爐升火。
應如是站在榻前,袖口輕挽,目光清明,像一把入鞘的刀——冷光未顯,鋒芒卻已在握。
“沈行之,”她淡淡道,“這不是你求我,是我自己要救。”
“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