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是被一陣微癢的麻意驚醒的。
最先有感覺的是舌頭。他睜開眼前,嘴裡像含了一塊細小的棉布,軟塌塌、微麻,動一動還有點酸澀。他緩慢地舔了舔上颚,試圖将這股奇怪的不适感壓下去,卻發現——
舌頭不夠聽話了。
不是動不了,也不是完全沒力氣,隻是每個動作都變得遲緩,要先“想清楚”再執行。像是腦子發出一個“卷舌”的命令,得過兩拍,舌頭才姗姗跟上。
他怔了片刻,又下意識吞了口口水。
喉嚨幹,咽部澀,咽下的動作不太順。那口唾液卡在舌根與食道之間,沒能順滑地滑下,而是像凝滞在喉嚨處,遲了一秒才落到底。他沒有嗆,但本能地頓住了呼吸,心裡不由一緊。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他再一次試着深吸一口氣——能吸,但不暢。
胸口像放了塊薄薄的濕毛巾,不重,卻悶,壓得每口氣都不夠深。不是劇烈的呼吸困難,隻是那種“明明沒堵住,卻永遠吸不滿”的憋悶感,讓人煩躁,也讓人怕。
他側頭看了看窗邊,天色昏沉,屋内靜極了,隻餘一點炭香未散。
他又動了動右手——可以動,略有點僵,但還能彎;再試左臂,反應稍慢。再往下,是腿。他試着收一下小腿,花了不少力氣,膝蓋才微微收縮了一點。不是失去控制,而是啟動太慢,收不幹淨。
肌肉像生鏽的機關,硬是要他一寸一寸地拽着走。
他安靜地躺了一會兒,把自己的狀态一點一點在心裡過了一遍。自從那場燒退了之後,他已有數日沒真正清醒。今天算是頭一次睜眼時能感知全身——可惜,這份“清醒”帶來的,不是好轉,而是讓他更明确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變壞”。
過去還能靠意志強撐着握筆、練字、起身,如今連最簡單的吞咽都要慎重對待。他能感覺到病勢正在緩慢地吞噬他,一寸一寸地來,從最細微的反應、最不引人注意的力氣開始下手。
但它不會一次性掏空他,它是慢慢地蠶食——留着知覺,留着尊嚴,然後等你自己把它一點點地承認下來。
他閉了閉眼,不願再想。
可有些想法,一旦出現,便像野草似的生長不開。
他忽然想起那天最後一刻,是誰靠近了他——
那個人的手指極涼,卻極穩;她的聲音低低的,說了一句“别死”。
那句話像刀,也像一個鈎子,把他從鬼門關勾了回來。
他不知道是不是夢,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但他醒着以後,這句話就在腦子裡盤桓不去。
他動了動手指,感覺肌肉恢複得慢,但還算穩定。他忽然意識到——她可能救了他。
可她還在嗎?她來過嗎?她為什麼來?又為什麼現在不在了?
他看向床邊的靠墊,那上面疊着他常用的披風,整整齊齊。他記得自己昏迷前,那件衣服明明是在書案上。
他目光一動,神色微沉。
是她。果然是她來過。
他沒有說“你來救我”,她也沒有說“我非救你不可”。
他們之間,誰都沒有主動開口。
可她還是救了他。
而他,直到此刻,還什麼都沒做。
他喉頭輕動,試着發聲,卻隻發出一聲沙啞的喘息。
“……小春子。”
聲音極輕,像風吹過紙扇,幾乎聽不真切。他頓了頓,覺得不對,又試着重複了一遍:“小……春……子……”
這次,他說得更慢,字音一個一個蹦出來,每個音節都像是舌頭拖着走的,含混不清。
他皺起眉頭,目光驟然一緊。
不是嗓子的問題——他的聲音有氣,有調,但卻像是嘴裡塞着棉花,說出的字都有些“滑音”,舌頭和下颌不能配合得很好,尤其是“春”字,齒音咬得不實,像變成了“醇”字,聽來别扭至極。
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特意慢了下來,想校正發音的位置,可“春”字出口時,舌頭還是微微打滑,字音仍舊偏斜。
他僵住了。
喉嚨沒有疼,舌頭也不是完全麻木——但就是發不準。
他突然明白了,這不是一時未醒,也不是體虛乏力,而是——他舌頭的肌肉,也開始僵硬了。
語言功能的開始衰退。
他盯着床帷的邊角,呼吸慢慢變沉。
這一刻,比之前任何一次手指握不緊、肩膀擡不起都要令他驚恐。
他可以忍受走不動,可以忍受坐着、被人推着,可以忍受日子一天比一天僵硬,卻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