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初,天光才剛亮透,應如是便到了安王府。
她并未提前遞帖,也未讓人通報,依舊是前日那件深青外衫,裡頭隻穿一襲淺色半臂,頭發挽得極簡,腳下步履輕緩,似出診慣了的人那種熟稔的冷靜。
小春子早在門外守着,一見她來,立馬迎了上去。
“郡主,您來得早。殿下已經醒了,剛用了些稀粥。”
“他今天說話如何?”她問。
小春子躊躇了一瞬,仍道:“比昨兒清楚些,能應三五句話,就是音發得有些慢。”
應如是點點頭,沒有停步。
等她走進寝殿時,沈行之已靠坐在榻上,披着一件墨色鶴紋氅衣,發絲半幹,眉目清冷。他擡頭望她一眼,眼神極輕地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也不多言,隻在案邊放下藥箱,從裡頭取出一隻細薄的木闆,又從藥袋裡抽出兩張新裁的舌肌操練法,順手攤開在幾案上。
她轉過身,看了沈行之一眼。
“起來。說幾句話。”
沈行之下意識坐得更直了一些,雙手撐在膝頭,微微點頭。
“你昨天發音不清,我檢查過,舌面尚未徹底僵硬,音調可控,氣息也穩定。若能及時練習,未必不能穩定下來。”
她說着,将那片小木闆遞過去。
上頭刻着幾行常用基本音:“啊、伊、嗚、鵝、诶、哦”等等,都是她精心挑選的練舌音節。
“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啊’音拉長,嘴張開一點,舌根不動,氣從腹部走。來,跟我念一遍。”
她站在榻側,神色沉穩,像對待一位普通門診病人那樣不帶絲毫個人情緒。
沈行之望着她手中的字闆,點點頭,低聲道:“啊。”
聲音很輕,氣息足,尾音卻稍顯偏短,像是喉嚨未完全打開。
“再來。”她不疾不徐地道,“你這個發音是用喉音拖出來的,不是氣音,舌根沒動。再念,慢一點。”
他輕輕吸了口氣。
“啊——”
這一次,尾音被他刻意拉長,聲音也比前一聲更圓潤些,隻是咬口還是略緊。
她卻沒挑錯,隻淡淡道:“不錯。可以繼續。下一個,‘伊’。”
“伊……”他說得慢極了,唇型沒擺好,出來的音偏成了“衣”。
“咬齒,再來一遍。”
“伊。”
她點點頭,把木片翻面,又指了幾組雙音:“現在念‘媽、波、的、他’,慢,咬字要實。”
沈行之聽話地開口,聲如其人,沉着又壓抑。
“媽……波……的……他……”
“‘波’字舌位不對。你舌尖藏在齒後,容易含糊,要打直點,像撥水那樣。”她不等他自己糾正,已上前一步,俯身擡起他下颌,用指尖輕輕按住了他下巴正中。
“嘴張大點。”
沈行之怔了一下,嗓子動了動,卻沒說話。
“來,再念一遍‘波’。”
她的指腹很穩,落在他下颌時帶着一絲細微的熱度,卻不容回避。
他咬了咬牙,低聲開口。
“波。”
“聲音輕了,氣往鼻腔走了,你再用力點。”她微調了一下他的下颌位置。
“媽、波、的、他。”
“的”字咬得不穩,他又念了一遍。
她站着沒動,一句一句讓他重複,時而點頭,時而輕輕皺眉,整個人透着一種專注、簡練、異常沉靜的氣質。
她是專業的,尤其在這類神經康複幹預方面,她比普通醫生更清楚早期幹預的重要性——特别是面對ALS患者,一旦語言系統開始退化,想再逆轉,幾乎不可能。
但沈行之的狀态還遠未到那一步。他能說話,能咬字,隻是發音模糊、速度慢、下颌力量薄弱。他還可以練。
她可以救他一程,至少保住這張口,保住他說“我不甘心”的權利。
她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嘴唇一張一合,喉頭輕顫,氣息斷斷續續地從齒間擠出,所有情緒被她藏在臨床訓練的标準術語之後,像掩在脈案下的一行冷字。
她是大夫。
她不能對他多想。
但她終究還是來了。
而他也,一直在看她。
*
屋中極靜,隻餘火爐輕燃的聲響,像雪夜裡積壓不住的回響。
沈行之說話的音節是完整的,語調也已不是昨日那樣含糊不清,舌面仍可控,聲帶與咽腔協作尚算正常。應如是一邊記在心裡,一邊低頭核對着藥案上的訓練筆記,神色淡淡,隻有眼神極專注,像在解一道微妙的病例。
可她越是平靜,沈行之的動作就越僵硬。
他坐得很直,背脊筆挺,像是在以此支撐一身支離破碎的氣勢。他努力張口發音,唇角微顫,舌尖輕動,卻始終控制不好語速,時快時慢。
練了不過三組,他就覺得喉頭幹澀,口腔發麻,像是有人悄悄抽去了他一半的力氣。
他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沒擡頭,隻在聽他吐字的同時,寫下兩行評估:
“舌前肌群力量下降,唇部控制略遲,發音時間延後0.5秒——”
他不懂那些字。
但他看得出,她在看他。
他清楚,她每聽他念一個字,眼裡就添一分确認;每寫下一筆,就少一分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