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想讓你練……我隻是怕……”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那一眼看過來時,眼底藏着一層極深的、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
像羞恥,像倔強,像疲憊,又像是無聲的告别。
應如是望着他看了很久。
他眼尾泛紅,臉上還殘留着冷汗。摔倒那一下,他沒有哼一聲,連痛也沒喊,隻是咬着牙一聲不吭地撐着站起來,像是在和身體争一口氣,又像是在和自己賭氣。
她忽然覺得自己喉嚨一緊,有點想說什麼,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屋裡安靜得過分,隻聽得見他粗重的喘息聲,還有火盆中炭塊發出的輕響。
他終于把眼神移開了。
“我……不是……成心逞強。”他聲音極低,幾不可聞。
她輕輕“嗯”了一聲。
“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
她沒有動,也沒有繼續發問,隻靜靜地站在他面前,目光緩慢地掃過他那雙因用力過度而發抖的膝蓋、他微微低垂的手指、以及他肩膀那一處不易察覺的輕顫。
他把整個人縮在椅子裡,像是害怕自己占據了太多空間似的,明明沒怎麼彎腰,卻莫名給人一種“往裡縮”的錯覺——像個犯錯的孩子,不敢喊痛,隻怕被說一句“你真沒用了”。
她終究還是上前,俯身替他捋平了一下披風,那一隻手像在試圖遮掩些什麼,也像在保護些什麼。
“你這幾天……是不是腰部開始徹底失力了?”
她聲音很輕,幾乎是試探地問。
他沒有擡頭,隻是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
“前幾次……就有了。”
“但你沒說。”
他沒有否認。
她長吸了一口氣,站直身,低頭看他。
“沈行之,你知道你現在最讨人厭的地方是什麼嗎?”
他愣了下,擡眼看她,眼神像是有些茫然。
“你太會忍了。”她說,“你身上明明就已經在退化了,偏還要逞強給人看,不肯說,不肯示弱。你是不是覺得,隻要你自己先不喊疼,就還能保留一點體面?”
他眼神輕輕一顫。
她卻笑了,那笑容又淡又無奈,像春天雪後被風吹化的一層冰殼。
“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是那個站在馬上呼風喚雨的安郡王了。”
“你坐在輪椅上,走三步都要費盡力氣,連說一句‘拉’都要練三遍……你裝什麼呢?”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卻還是沒開口。
她蹲下來,平視他,眼神認真得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你别再假裝我不知道你疼了。我看得出來。”
她語調不重,可每一個字都像落在他心上。
他動了動指尖,眼睫下垂,目光落在她系得整整齊齊的袖口上,仿佛想找個出口逃開這句話。
她忽然低聲問:“你知不知道我看你摔下去那一刻,我心裡是什麼感覺?”
他擡頭,怔住。
“不是驚訝。”她說,“也不是害怕。”
“是疼。”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有點發澀,“你那麼用力地想撐住自己,但你不知道,我看着你連坐都坐不穩的時候,我比你更難受。”
他像被這一句話擊中了什麼。
那一層早已被他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自尊,那一層像針一樣的防備,在這一刻忽然裂開了一道細縫。
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她,眼底像有什麼在慢慢積聚,一點一點,将那些“我可以”“我不要緊”“我不必你管”的僞裝,一寸一寸溺沒。
應如是輕輕扶住他的手。
他的手指冰涼,骨節突出,幾乎沒什麼溫度,她手心一貼上去,就像握住了一把被風吹了一夜的寒鐵。
她沒松開。
她隻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堅強。”
“你可以疼,可以怕,可以哭。你在我面前,不必逞強。”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從“醫生”的角色裡退出來的。
也許是在他第一次艱難說出“如是”那一聲的時候,也許是在他一次次咬着牙練發音時偷偷側頭看她的眼神裡,也許是在他摔倒的那一刻、拼命想要自己爬起來、不願她扶他的時候。
她早就不再是那個“隻為救人”的大夫了。
她現在救他,是因為她放不下。
*
那日之後,他不再拒絕她扶。
她每天照舊來,訓話、糾正發音、評估肌力、陪他練站立和步行。摔倒之後的他話少了很多,但練習反而更勤,像是下了死心要在還能開口、還能起身的時候,多留一點完整的自己下來。
他偶爾還是會說:“你不用……每天都來。”
她會回:“那你明天練給誰看?”
他說不出話,隻看她一眼,又慢慢低下頭。
每一次低頭都像一場沉默的告白。
而她看着他日漸瘦削的脊背,心裡越來越明白——
她在幫他延緩病程,也在陪他活着。
隻是她不知自己在等什麼。
也許等他說一句“你别走”。
也許,是等他病得連說都說不了之前,能先叫她一聲“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