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未過,雨還在落。
安王府的後廊靜得過分,隻有廊下銅鈴在風中時不時輕響一下,遠遠傳來雜役的腳步聲,像是一點點踏在灰色水面上的微波。
小春子一早便在前廊守着。
他其實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了。那人早前遞過拜帖,沒說具體辰時,隻一句“酉前到”。可小春子從心裡就知道,這人不會遲。
果然沒過多久,巷口就出現了一柄極平整的黑傘。
傘下那人穿一身幹淨利落的墨青官服,外罩披風,靴履不染塵水,頭發收得極緊,目光如霜雪初寒,帶着一種不言自威的冷肅。
小春子認得他,卻不敢叫他名字,隻低聲道:“沈大人,殿下在書房候着。”
“他……近來身子不太利落,可能慢些。”
“我知道。”沈彥聲音極低,也極穩。
他踏入院門時沒帶任何随從,隻一人披風半濕,傘骨收得極緊,連傘上的水珠都未滴下半點,像是來赴一場冷靜至極的舊約。
?
他推門進書房時,裡頭正燃着炭。
屋中陳設極簡,書案靠東,幾張舊畫倚牆,角落一架未收的藥箱靜靜放着,像是提醒着來人——此處不再是少年王爺的書房,而是一個病人的療房。
榻上坐着一個人。
沈行之。
他披着一件深墨色的鶴紋氅衣,頭發半松,腰側系得略松,臉色比舊時蒼白許多,眼神卻仍清醒。他倚着榻邊枕墊,身子略略前傾,看起來像是在勉強自己維持坐姿。
沈彥看了他一眼,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收緊。
“沈……彥。”沈行之開口,聲音低啞,含糊不清。
他試圖站起來迎客,可身子剛動了一下,腰背就仿佛失了支撐,整個人微微一晃。小春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他才沒倒。
沈彥沒有立刻過去,隻站着看他——
隻一眼,他便知道,這個堂弟的狀态,比他從任何人那裡聽到的都嚴重。
沈行之手撐着扶手,試圖自己坐直。動作極慢,每一個關節都像被鏽住,尤其腰背那一截,幾次用力都發不上力,最後隻是勉強半靠着,像一張快要塌下去的折扇。
他咬着牙笑了一下:“你……不常來。”
沈彥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語調淡淡:“你也不常請。”
沈行之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是低低咳了一聲,右手微微握拳,手背浮出青筋。
“說話……不好了。”他低聲,“練也……慢。”
“醫生說什麼?”
“還能……練。”
他像是咬着每個字硬擠出來的,語速比常人慢上許多,咬字也不清,可語氣裡帶着一種近乎倔強的堅持。
沈彥看着他,片刻不語。
眼前的沈行之,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騎馬出入營帳、弓弦響處百步穿楊的安郡王了。他瘦得像隻紙鸢,骨架還在,但每一道脊骨都像快要斷裂。
“你現在這樣,怎麼寫字?”沈彥忽然問。
沈行之神色一頓,低頭不語。
他想試圖撐住體面,可手指微微發顫,已經出賣了他。
沈彥沒有問第二遍,隻将一封信放在案上:“你看得懂就好。”
沈行之費力地擡起手,打開信封。信紙不多,隻有短短幾行,卻看得他眉頭緊蹙,手指越握越緊。
“南贛……顧家?”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詞,唇角抽動。
沈彥點頭。
“當年你父親被貶,說是因為‘通敵’、‘玩忽軍機’,可我查到他最後一個調令,是清查贛南私鹽走私案。那年,贛南鹽道新上任一人,姓顧。”
“顧家支脈。”
沈行之眼神倏地一寒。
他手指僵在信紙邊緣,像是怕自己稍一用力,就将那層早已斷裂的記憶撕開。
“查……多久了?”
“三年。”
“……你一個人?”
“還有幾個舊部。”沈彥語氣不重,卻每個字都像沉在銅闆上,“他們願意查,是因為你還活着。”
沈行之像被這句話擊中了一下,喉頭滾動,卻沒說話。
屋中一時無聲。
沈彥看着他,忽然低聲問了一句:“你還撐得住多久?”
沈行之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像是終于到了不得不面對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他說得極慢,像一刀一刀剖開,“前兩日……摔了一次。起不來。”
“腰……沒力了。”
他說這話時,沒有一點怨意,也沒有哀求,隻是陳述。
那是一種讓人聽了心底發涼的平靜。
像是早已把“死”當成一個注定的句号,隻想拖到最後一刻再落筆。
沈彥沉默了許久,才道:
“我來,不是看你快死了,而是想問你——你還要不要把沈家的事說出來?”
“你再不說,就真的沒人信了。”
沈彥說這句話時,語調平靜得像是在讀一篇舊卷宗。但這句“沒人信了”卻像一聲悶雷,在空無一人的房中轟然炸響。
沈行之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