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頭微動了一下,沒有立刻回話。那雙已經瘦削得近乎枯骨的手指,還搭在那頁信紙上,像是怕它被風吹走,又像是……怕自己若一松手,過去的血與泥,就全被卷走,再也覆不了屍骨。
“你還在猶豫什麼?”沈彥看着他,“你以為你還撐得起一天朝堂?以為你還有機會親口辯駁?”
“你現在連寫字都難,話也說不清,再拖下去,你就再也說不出‘冤’這個字了。”
沈行之緩緩地合上眼,像是閉目壓下一陣湧來的劇痛。他靠在枕墊上,呼吸極輕,片刻之後,才吐出一句幾乎聽不清的低語:
“說了……也沒用,他們……不會聽的。”
沈彥一時沒接話。
良久,他才沉聲道:“你還在怕。怕你說出來,他們就順勢說你瘋了,污蔑你為自己翻案。”
沈行之沒有否認。
“可你知不知道——”沈彥的語氣忽然重了幾分,“你不說,他們就真赢了。”
“他們要的不就是你死得安安靜靜,死得幹幹淨淨,不再咬住任何人?你一閉眼,案子就結了,沈家就徹底完了。”
“你連句話都沒留下,誰還能信?”
沈行之緩緩地睜開眼。他望向沈彥,眼神裡沒有憤怒,卻沉得像結冰的湖。
“我不是……怕他們。”他說,“我怕你。”
沈彥一震,眉心微蹙。
“我怕你……為了查真相,把命也搭進去,沈家已經……沒了。你還……要什麼?”
他這一段話說得斷斷續續,幾乎每個字都要耗去極大氣力。說完之後,他整個人都像是洩了氣的布偶,靠在枕上連眼皮都懶得擡。
“你父親走得冤,我知道,可你還活着,沈家不能再死第二次。”
沈彥站起身,緩緩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像是從未這樣認真地打量過這個堂弟。這個十三歲被貶、十六歲發病、十八歲還不肯死的人。這個全京城都以為已經廢了的前安郡王。這個曾是宗室最驕傲的孩子,如今卻連坐着說話都要靠人支撐。
他眼底的神色,第一次動了。
“你以為我是為了沈家?”沈彥低聲問。
“我是在為你查。”
“哪怕你再不說一句,我也會查到底。”
“可我不希望你死得這麼憋屈。”
他聲音不高,可像釘子一樣釘進沈行之的胸口。
沈行之沒有說話,眼神卻微微動了一瞬,像是一顆早就裂開的核,在這一刻,終于發出了鈍響。
他閉了閉眼,像在醞釀力氣。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問:“你……見過她嗎?”
沈彥一愣。
“她?”
“應……如是。”
他說得極慢,像是在細細咀嚼每一個音節。
沈彥眸光一凝。
“見過一次,在太傅府門前。”
“她很聰明。”沈彥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也很沉得住氣。”
沈行之笑了,很輕:“她……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我知道。”
沈行之忽然擡頭,直視沈彥,眼中閃着一種極不尋常的亮意:
“但她……信我。”
“哪怕……别人都說我快死了,她也會信我。”
沈彥沒有回話。
但他聽懂了。
沈行之早就知道,自己這一生不會再有機會親手翻案。他隻想留下一點點可托之人。哪怕不是血親,不是舊部,不是同謀,隻要是一個活着的人——一個不願低頭、也不願遺忘的人。
而這個人,是她。
*
沈彥終于沒再勸。
他低頭收起那封信,語氣低淡,卻透着一絲隐約的疲憊:
“我會繼續查。你若還能寫一筆,就寫下你記得的東西。”
“你若不寫,我替你說。”
沈行之低頭不語,似是默認。
沈彥看了他一眼,剛要起身,又忽然頓住。
“她……是不是知道你的病有多嚴重?”
沈行之眼睫輕輕一顫,卻沒有答。
沈彥沒有逼問,隻點了點頭,似在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
“她若是個普通大夫,早就走了,可她還在。你再撐一段也好,能看一眼她還信你,也算活着。”
*
窗外的雨還在下,風吹着檐下水珠滴滴作響,像一把極緩極慢的刀,切着安王府沉沉的寂靜。
沈彥披衣而出,門扉掩起的那一刻,沈行之輕輕閉上了眼。
他其實很怕,怕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沈家列祖列宗,對不起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更對不起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