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是未曾想過,她這一夜竟能将一位皇後從生送到死。
謝皇後直到寅時才咽氣,走得極靜。
沒有劇痛掙紮,沒有撕心哀号,隻有舌根徹底塌陷後再也無法發出一字的沉默。她的手在夜半最後一次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想抓住枕邊的錦被,可指尖微顫之後,隻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迹,再無力氣。
她的眼沒閉上,是宮人悄悄幫她撫上的。可那一瞬,應如是始終記得。
皇後的目光沒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她在走前,似乎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托付,隻帶着一副早就知曉結局的疲倦——走了。
應如是站在一旁,看着那具屍身慢慢冰冷下去,看着宮人端出香湯,看着裹上白布、系緊肢體、焚香禱念……她連腳步都沒動過。
直到那頂緞面遮帷的靈榻被擡入内殿,簾幔重重垂下,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仿佛沉在胸腔裡一整晚的那團郁血終于被逼了出去。
沒人問她累不累,沒人叫她回去休息。
皇帝沒有開口,太子也沒有多言。德妃早就趁夜色退回了栖鳳宮,甚至沒有留下見最後一面。
宮人來來去去,一道道聖旨飛快發出,長春宮外,春寒之下,一場大喪正在緩緩展開。
應如是站在原地,一身素淨藍衣沾了夜色,又染上了檀香火灰,整個人仿佛和那些宮牆雕梁一同,成了一段壓在歲月下的舊事,靜默、無聲、不該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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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旨——賜應太傅嫡女、謝皇後外甥,應如是,為‘永嘉郡主’。從二品,入宗籍,準其承襲内封,賞銀五千兩、田畝五十頃,随诰而行。”
黃绫聖旨鋪展開,燙金雲紋下那一行“永嘉郡主”刺得人眼生。
她聽着那道旨意一字一句落下,隻覺得聲音太響了,仿佛帶着一種說不清的分量,正将她從原有的位置上推走,換進另一個格子裡。
這是恩賞。
也是警示。
是将她從“謝家人”改成“皇室封爵之女”,從“太傅嫡女”升為“入宗宗女”,從東宮系屬中悄然挪開,納入皇帝欽點的“中間地帶”。
她該謝。
她當然謝。
于是她俯身,恭恭敬敬磕下頭,聲音毫不含糊:“臣女,應如是,謝主隆恩。”
禮畢,她站起身時手還捏着那道聖旨。宣旨太監在一旁笑得恭敬,連眼角的褶子都顯得親近許多,可她卻覺得那笑像是鈎子,一點點地,把她從昨夜那個“守靈的晚輩”,鈎成了今日這宮中新的象征。
謝皇後死了,皇後之位尚空。
她被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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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亮開,長春宮門前已聚起小半朝堂的腳步聲。
她站在殿門口,被内侍指引着行至外間偏殿,暫時安置。她知道那不是“休息”,而是一個極隐晦的“安撫”安排——讓她這個新封的郡主,暫避風頭,不參與政事,不發一言。
偏殿内窗牖開闊,能隐約聽見前頭中宮内務司正在點檢香爐、帛布、棺蓋、道符、淨器。淨房門口傳來跪伏請安的聲音,一聲聲“節哀”重複響起,像是在昭告整個皇城:
——中宮已逝。
——謝黨已散。
——新局将起。
應如是坐在一角,衣擺鋪開,眼神清清冷冷地落在檐角。
這一夜,她見證了一位皇後的退場,也親身走完了“謝氏之女”這條隐線的終點。
而她如今,被按在了“永嘉郡主”的牌位上,雖品高勢盛,卻無夫、無母、無黨——正是可用、可控、可借的一枚棋。
她看得太清楚了。
清楚得連悲傷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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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皇後的死訊未曾宣發,皇帝便已着令禮部、内務府、太醫院連夜進宮,密備國喪。
天還未亮透,整座長春宮已被劃分為若幹道區域,内殿設靈、側殿置香、後院封禁、東暖閣暫設議禮。玉帛香案、金钗錦被、香木棺椁、哀樂佛骨,俱是臨時進奉,卻都擺得井然有序。
這是皇後,不是尋常妃嫔。哪怕她的死于皇帝而言并非傷心之事,也必須“隆重肅正”。
皇帝未說喪期,隻言“從大禮制,設七日吊喪,擇日安厝”,但内務府與禮部心照不宣,規制一套比照先皇後舊禮,既示其榮,又便于操控。
宣旨内監一隊一隊地離宮而出,腳步未歇。文官武将、宗親勳貴皆被點名。翰林院急草谥号,司禮監連夜抄錄通榜。臨時召開的早朝不許張揚,僅在内殿低聲過錄。
一時之間,整個皇宮内外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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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如是安靜地坐在長春宮外的偏殿中。
她未再被召見,也未被遣回,隻由内侍遞來幾句口谕:“娘娘新逝,陛下念在親情,準郡主在宮中暫歇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