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應商身着五章喪服,步履不疾不徐。他臉色沉靜,目光清澈,一如多年來鎮持朝堂的太傅風範。
他未敢擡頭,隻在入場一刻略略掃了應如是一眼。
應如是靜靜站着,未還眼神,亦未動容。
百官次第入場。
宗室郡王、王妃、勳貴命婦,悉數到齊。長公主蕭姝婷壓陣而來,白玉簪、銀邊袖,容顔未動,氣勢極足。她立于殿後不發一言,唯有那雙眼冷靜如刃,落在場上每一人身上。
這場景,沉沉如山。
所有人都來了。
沒有一人敢缺。
這不僅是謝皇後的告别,更是謝氏退場的收官,是朝局博弈新的開局。
而應如是,仍站在階前,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
她靜靜看着太子立于殿前,三皇子駐足而拜,應商舉禮肅穆,顧家左右分列,蘇家緩步近前,蔡家守于外道。
她像是被推到了一局博弈的中央,卻未執一子,隻靜觀勝負。
鐘聲将息,太常寺高聲唱禮:“宗室郡王,吊唁啟——”
宮門外,另一道車駕緩緩駛近。
她心裡忽然輕輕一動——來了。
*
人群之間,寂靜如同一潭冰封的湖面。所有人屏息以待,目光落在宮門之外,那道緩緩駛近的車駕上。
車輪碾過地面,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清晰入耳,如同被放大了數倍,直砸在每個人心上,連風聲似乎都在這一刻停了下來。
太常寺官員深吸一口氣,高聲唱道:“安郡王——沈行之,吊唁啟!”
他聲音洪亮,卻仍不免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猶疑。
車簾微動,小春子從車廂後側快步上前,将簾子輕輕掀起。
下一刻,一道身影被緩緩推了出來。
沈行之端坐在輪椅之上,身着宗室最高禮制喪服,墨色衣袍上素紋繁複端肅,袖口與下擺勾着銀絲細紋,愈顯得他身形單薄。他腰背挺直,雙手規矩地搭在膝頭,面容蒼白如紙,卻依舊清冷矜貴,風骨未失。
隻是他一出場,便能看得出他的身體已極為虛弱:臉色白到近乎透明,嘴唇毫無血色,手指微微地顫着,即便他已經極力壓制,但仍有一絲細微的、無法掩蓋的病态從他的眉宇間透了出來。
四周的目光瞬間彙聚,驚詫、疑惑、憐憫、同情,還有些不易察覺的輕蔑——那是久藏于心的輕蔑,終于在他狼狽出現的這一刻洩露了一絲。
但沈行之并未擡頭看任何人,他目光冷靜地望着前方靈堂處的畫像,似乎除了那一方小小的畫卷,他眼中再無旁物。
應如是的指尖輕輕一顫,袖口下的手悄悄握緊,藏起了掌心微涼的溫度。
此刻,沈行之的輪椅緩緩前行,小春子小心翼翼地推着他前往禮儀台前,步履輕緩,如履薄冰。兩側站立的百官齊齊讓開道路,似不願沾染這場微妙的尴尬,避讓時的動作不自覺地帶上了疏離與冷漠。
沈行之對此視若無睹,始終面色如常,隻沉靜地望着靈堂前的畫像。他的目光冷而平靜,卻透着一種倔強的、不容侵犯的自尊。
應如是心中一緊。
她知道,對于沈行之而言,坐着輪椅在這樣的場合出現,本身就已是極大的羞辱。這一路走來,他不知要承受多少目光和揣測,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來了。
他或許早已預料到衆人會如何看他、如何評價他,但他依然選擇坐着輪椅出現,平靜而決絕地前來履行他身為宗室郡王的職責——哪怕隻是一次形式上的告别。
他的臉色太白,甚至白得過分了些。
應如是站在高處,眼神凝滞。
他緩緩擡頭,終于看了一眼高台上的應如是。
那目光隻有一瞬,很快便移開了,卻令應如是心頭猛然一酸。
他看她的那一眼裡,沒有委屈,也沒有埋怨,隻有一種淡淡的歉意,像是在為自己此刻的狼狽而向她道歉。
應如是的眼眶微熱,心口忽然被什麼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場葬禮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