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簾幕半卷,日光正好斜斜落進來,照得屋中紋緞浮光流動,一層層細金波紋映在檀木幾案之上。香爐中沉香微泛,袅袅不絕,透出一股溫溫雅雅的氣息。
蘇箴言靜坐在主位右側,穿一襲銀紅妝花織錦宮裝,鬓邊松松绾着寶珠步搖,妝容不重,卻精緻穩妥,恰與她如今太子妃的身份相襯得極好。
她的手指輕扣着茶盞邊沿,聽見腳步聲時,擡眸望去,眼神溫和,唇邊帶笑。
“如是。”
應如是步入廳中,未着外袍,僅一件蒼青窄袖織紋小褂,發髻挽得極簡,簪飾不過一枝玉钗。她站在陽光與陰影交界處,神色不卑不亢,唇角微揚:“太子妃親至,失迎了。”
蘇箴言起身,唇角笑意更深:“本宮不是來興師動衆的。”
她輕輕牽住應如是的手,語調緩得仿佛三分親昵、七分懇切,“咱們自小一塊長大,規矩禮數再多,也該先問一聲:你近來,可還安好?”
這話聽着自然,可她眼底那一抹極細微的試探,應如是卻沒錯過。
她笑了笑,抽回手時動作不疾不徐,坐下道:“太子妃安好,我自也無事。小病小痛,不值一提。”
蘇箴言似是無意地看她一眼:“郡主這身份倒封得及時,如今京中誰不知陛下看重你?本宮聽聞,連……那位安郡王,都得了你不少照拂。”
這話語調聽着輕輕的,像在随口說舊識之事,可句句都藏着探意。
應如是微笑答道:“謝皇後臨終前将我喚入宮中,陛下或許念着舊情,賞了個名頭,算不得什麼。”
“至于安郡王……”她頓了頓,像是思忖,又淡淡笑開,“我不過是行些小診,小春子侍奉多年,真正辛苦的是他。”
蘇箴言含笑颔首,垂目抿茶,語氣更溫:“原來是陛下念舊。”
她話鋒一轉,輕聲道:“其實……本宮今日來,也無甚大事,隻是想見你一面。”
“本宮知你近來事多,東宮亦紛擾,不便叨擾,才想着趁閑時來坐坐。說是坐坐,其實也是本宮自作主張。”
應如是聽她說得這樣客氣,不由擡眼望她。
蘇箴言的眼神一如從前那般溫柔,卻多了一層極微妙的謹慎。
她是太子妃,按規矩貴她一等;可如今的東宮并不穩,謝皇後一去,太子失了最大靠山。而自己,卻在皇帝面前走了幾步明棋,甚至還能出入安王府而不遭禁。
這等時候,蘇箴言若不來見她,才是異數。
應如是想通這一層,心底并無得意,隻覺時局可笑。她隻笑笑,語氣真切卻不逾禮:“我們本是朋友,不拘這許多。”
蘇箴言聽她說得大方,面上笑容微松,又抿了口茶,低聲道:“還是你性子淡。本宮……有時候也不知該如何處人處己。”
這句話像是自謙,落到耳裡,卻也有幾分打太極的意味。
應如是不接,隻順勢道:“既是特來見我,可是有話要說?”
蘇箴言微愣,随即掩唇一笑,搖頭:“也無要緊事。本宮隻是想親眼看看,你可安然。”
她擡眼望她,聲音低了些:“你若願,來日可入東宮一叙。本宮那裡靜,且無外人打擾。”
這句邀約說得極輕,卻透出幾分試探。
應如是靜靜望着她,片刻後微微一笑,含意未透:“好。”
廳中一時間靜極,唯有香煙緩緩上升,在檀木窗格間劃出一道清淡的弧。
蘇箴言輕輕将茶盞推遠一些,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般,略略擡頭,目光落在應如是臉上。
她聲音溫和,卻語氣極緩:“如是,你可曾想過,若有一日……你入東宮,本宮是歡喜的。”
應如是微微一頓,指尖停在衣袖褶邊。
她擡眸望向對方,神色沒有波瀾,仿佛未聽明白:“太子妃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便是……”蘇箴言笑了一下,眼角帶出極淺一絲溫婉的弧,“你若願意,本宮的位置,可以讓給你。”
“你為正,本宮為側。”
這句話說得極輕,輕得像是一道風吹亂的簾子邊角,卻倏然一下一下敲進應如是的耳膜,悶沉而詭谲。
她怔了一下,整個人近乎是本能地輕笑了一聲:“……你說什麼?”
蘇箴言仍維持着極有禮數的姿态,目光坦然,像是在陳述一件合情合理的提議:“如是出身最貴,又得陛下賞封,如今後位空懸,宮中風聲微動,若你願入東宮,太子妃之位,本宮甘退。”
“昔日你母為後,陛下也念着舊情。”
“太子妃”這三個字,她喊得無比平靜,仿佛她眼中那所謂“貴重”的一切,都理應歸屬于應如是,隻要她點頭。
應如是看着她,沉默片刻,緩緩吐出兩個字:“太子說的?”
蘇箴言頓了下,眼睫垂下,語氣平靜:“不是。”
“這話,是本宮自己的心意。東宮事多,諸事繁雜,本宮本就無太多志向,也無妒嫉之意。”
“太子殿下……敬你,素知你穩重識大體,若有你在東宮,是好事。”
她的語調仍然柔順,甚至聽不出絲毫異樣,可那種帶着“苦心相勸”意味的姿态,卻讓人愈加清醒。
應如是眉眼間一寸一寸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