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初至,暑氣蒸騰。
安王府内靜得出奇,唯有綠竹掩映的偏院中,有陣陣風過水面的潺潺聲,似在與人低語,又似在掩蓋什麼難以啟齒的沉寂。
應如是站在榻旁,将窗紗挑高一寸,透進些微風,再低頭看向榻上的人。
沈行之已經幾日未曾下床了。
原本他尚能靠着枕頭斜倚,如今連坐都坐不穩,身體一動便不由自主地往旁側傾斜。小春子已在榻下添了數個靠墊,又以軟枕墊在他兩側,才勉強使他保持半卧的姿勢。
他的臉色比往日更蒼白,連唇色都泛着淡青,額角常有虛汗浸出,微張着的口鼻呼吸緩慢而吃力。
“殿下……”小春子低聲喚他,将藥碗端近。
沈行之卻緩緩搖了搖頭,眼神微動,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似是在說“不”。
應如是走上前來,低聲問:“咽不下?”
他眼睫輕顫,勉強點頭。
她試着用調羹喂了一口,沈行之剛含進嘴裡,便眉頭緊皺,似是咽不下那極細的一口湯汁。
他想說話,卻隻是“啊——”了一聲,舌頭像脫離了控制,隻勉強發出含糊的氣音。
小春子低聲道:“今日已是這樣第三次了。藥未進,飯也咽不下去。”
應如是抿唇未語,眼中卻浮出一層凝重。
——
這是“吞咽障礙”最初的表現。他的口腔、咽部肌群已開始失控,即使是半流質,也無法順利下咽。
她望着他蒼白的臉,一時有些恍惚。那個曾于宴中端坐不動、神情清冷如松雪的人,如今竟連咽下一口藥的力氣都沒有。
而這還不是全部。
應如是望了一眼床榻下方,心中一緊。
方才她進門時,便已聞見極淡極淡的一絲氣味。若非她素來敏覺,旁人未必察覺。可她知道,這便是另一個信号。
——沈行之,已出現持續性的尿失禁。
小春子也意識到了,臉色有些發紅,輕聲道:“方才換過一次,仍未幹透。”
應如是沒應聲,隻低頭伸手去取放在櫃中的備用布包,那是她幾日前特地親自裁制、縫合、改樣的幾件紙質尿褲,吸水性極強,形制隐蔽,外觀盡量不像孩童之物,專為他定做。
她取了一件出來,轉身回到榻旁。
沈行之察覺動靜,虛弱地偏頭看了她一眼,眼中一瞬的屈辱與掙紮,清晰如刀割。他本想轉開眼,卻似無力,隻得艱難地閉了閉眼,嘴唇顫動,似是要說“我可以自己來”。
應如是蹲在榻前,語氣極輕:“别動,讓我來。”
他沒有再拒絕。
不是因為願意,而是他知道,自己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拒絕,隻是更丢人罷了。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極慢地,幾乎不動地蜷縮了一下。那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羞恥與無力,他已經無法掩飾。
應如是沒有再多言,也沒有看他,隻專注地去做每一步該做的事。她小心解下被褥,動作極緩極穩,将他換洗妥帖,收拾幹淨,又輕柔地替他穿上新的紙尿褲。
整個過程,她沒出聲,他也沒出聲。
一切安靜得仿佛世上隻剩彼此呼吸。
她知道他羞,他知道她知,可二人都裝作不知。
直到她替他重新蓋好被子,手掌觸及他冰冷的手腕,他才輕輕蜷了一下指節。
應如是這才擡起頭來,望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
“行之,”她低聲道,“這些事,我不怕。你若羞,隻當我是大夫——大夫從來隻看病,不看人。”
他聽懂了,眼角微動,唇瓣張了張,卻隻能發出模糊的、難以分辨的聲響。
他的語言能力,正在一點點剝落。
*
應如是替他理好被褥,坐在床邊沒有立刻起身。
窗外濃蔭如蓋,知了聲聲不絕,偏院中雖置了冰盆,卻擋不住屋内那股悄然積聚的悶熱。沈行之額上的細汗又滲了出來,順着鬓角流入枕間,他卻連擡手拭去的力氣都沒了。
他靜靜地望着她,眼神低啞而清醒,眼白泛青,仿佛能吞沒空氣中所有明亮與希望。
應如是轉身擰濕帕子,替他仔細擦淨額角、脖頸,又為他翻了翻身,将背上的潮汗一并拭去。她動作熟稔安靜,幾日間早已将此事練得娴熟,輕柔得仿佛怕碰碎了他。
“你睡一會兒。”她哄他似的低聲道,“我就在旁邊,不走。”
沈行之眼睑垂了垂,卻始終沒閉上。他像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去維持一點意識,一點體面。
應如是坐在他床側,半倚着長幾,唇角一抿,也沒勸他再睡。她知他這人最怕“失态”,如今連坐都坐不穩,話也說不清,大小便都要人代勞,若再在她面前沉沉睡去,隻怕那點骨子裡的尊嚴連影子也要保不住了。
她隻是拿起一隻竹制團扇,輕輕替他扇風,一下一下,均勻而緩慢。
一絲風穿過衣袖,落在他額前,那一刻,他忽地開口,發出一點幾乎聽不懂的音節。
“……我……不想……”
他咬着牙,重複了一遍,聲音含混至極:“……不……想……這……樣……”
應如是一愣,随即将扇子擱下,俯身靠近他些。
她聽清了。他說的是:
“我……不想……這樣。”
她擡頭看他,他眼中已蓄滿了痛苦與屈辱,像一隻被困于深井的猛獸,昔日的尊嚴在這日日衰敗中早已千瘡百孔。他的嗓音已無法成句,喉頭微顫,仿佛光是發出幾個音節便耗盡了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