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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之緩緩睜開眼。
他沒說話,也無法說話。
可他的眼神在這一刻極清醒,甚至比白日更清醒。
他看着她,喉頭輕輕滾動了一下,像是有話要說,卻發不出任何音節。
應如是卻隻是望着他,眼底一片沉靜。
“你不用說話。”她輕聲道,“我知道你在聽。”
他眼神微微一顫,像是那種“被聽見”的反應。
屋中風從縫隙間穿過,簾子微動,夜露沉沉如墨。
而她與他之間——
終于第一次,不再隻靠血肉、照護、言語來聯系。
他們開始用“知道”來代替“表達”,用“在聽”來代替“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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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燈火将盡,豆燈最後一縷油芯燃得極細,映出她頰邊淡淡的陰影。
應如是望着沈行之的眼睛,忽而輕聲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我以前……從不信這些。”
“什麼天命、輪回、前世今生,在我那個世界,都是安慰活人的話。”
“我信的隻有病理、生理、電解質濃度、肺部聽診音……哪怕你說一個人因果報應,我也要先給他查肝腎功能和血糖。”
她輕輕說着,眼底卻一點點泛紅。
“可我現在信了。”
她聲音低得像掩在掌心的一點燭光,忽明忽暗,顫得厲害。
“不是因為我見了鬼神,是因為我見了你。”
“我看着那麼多人一點一點地壞下去,壞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連咽口唾沫都要靠人幫忙。怎麼會不悲傷呢,但我從來沒想過,這一次居然這麼難。”
“我也沒想過,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救他,救到最後才發現,我連給他一點希望的法子都沒有。”
她終于擡起頭,眼睛輕輕一眨,一滴淚落了下來。
她像是被驚了一下,下意識擡手去擦,卻沒擦幹淨,反而将那滴淚水塗在臉側,亮晶晶的一痕。
沈行之看着她。
他的喉頭滾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音節。他想擡手,可那雙早已枯瘦僵直的手,隻微微動了動指尖,便徹底垂下。
他連給她擦一滴眼淚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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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像沒看見他的掙紮,隻自顧自地垂下眼簾,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我現在信上天了。”
“我昨晚還偷偷求了一次。求他别讓你這麼快死。”
她頓了一下,忽而笑了,笑得帶着一點幾乎要破碎的脆意。
“我那個世界的同事要是聽見,肯定會說‘你不是醫生嗎,你瘋了嗎’。”
“可我是真的沒辦法了。”
“你這個人……”她忽而輕聲嗔道,“你從頭到腳都像是專門來跟我作對的。”
“病偏要得最難的,說偏要說最含糊的,連靠人都靠得不情不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掀了你的被子,拍拍你說‘行了行了别裝了’。”
她低頭,将自己埋在膝間,肩膀一點點發抖。
“可你就是真的病了。”
“我真的救不了你。”
她哭了,不是聲嘶力竭的哭,而是一種壓抑到極緻的、隻敢在深夜裡獨自落下的眼淚。
沈行之看着她,眼神像被一寸寸撕開。
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隻能看着她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身前,浸濕被褥,像舊年雪中被凍住的梅花,悄無聲息地烙進他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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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過了好久才止住哭聲。
她擡頭,眼角還紅着,卻強作鎮定地扯了扯嘴角:“你别覺得丢人。我不是為了你才哭的,我是太困了。”
“你要是敢死,我肯定哭得比今天還難看。”
她俯下身,額頭輕輕抵在他額角,像是最後一次低語,又像是一種不肯說出口的約定:
“所以你,别死。”
“活着,哪怕不說話,不走路,也活着。”
她說完這句話,才閉上眼,一手還緊緊握着他的手腕,像是怕他趁夜逃走。
榻上人沒有回應。
可他那一息一息殘喘的氣音,卻在這靜夜中,漸漸平穩下來。
他聽見了。
他真的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