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是從未想過,謝皇後過世後,自己第一次在宮中過夜,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德妃遣人為她在長樂宮東廂安置寝榻,口中稱“謝皇後舊眷,不可慢待”,言辭周到,禮數無缺。連被褥都鋪得極細,枕巾上隐隐還有新焚香的氣息,仿佛真是接待一位貴賓。
可應如是坐在那張緞面軟榻邊,卻隻是靜靜看着窗外的夜色一點點濃起來。
無人看押,門未上鎖,宮人執燈時态度溫順,口口聲聲稱“娘娘吩咐要好生照料郡主”。可她知道,自己其實什麼也做不了。
這不是軟禁,卻比軟禁更難熬。
是那種将你圈在體面與規矩之間的慢刀子,不拷問,隻讓你無聲地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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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脫衣,甚至連外袍都未解,隻将頭發松了些,側身靠在榻邊,抱膝坐着。
身後芷香早已安置妥帖,卻一句話都不敢多言。她年紀不大,但自小跟着應如是,今夜也懂得:這不是病房,不是太傅府,是皇宮。一句多話,可能是刀。
夜深後,殿外的燈仍未滅。
她一度閉眼,似是歇息,卻并未真正入眠。
她在等。
等的是宮中是否還有其他動靜——哪怕隻是一封内侍傳信、一陣腳步異常、甚至一個新面孔。
可整座長樂宮靜得像水底。
隻有宮牆另一邊傳來極遠極遠的一聲夜更銅鑼。
她忽然想起昨夜沈行之說話的樣子。
他退燒後,虛弱得連眼都睜不開。她喂他水,他咽得極慢極慢,每一口都像在沙中含雪。他試圖說話,唇齒僵硬,舌頭隻繞出一個音,便斷了。
可他仍看着她,眼神不松不亂,像是拽着她的一點魂。
——“……你、去……去……”
她握着他的手一整夜,甚至連他輕輕抽動的手指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種無力到極點、卻又不肯松開的掙紮,比任何傷口都更令人疼。
而今夜,她不在他身邊。
她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宮中權力的漩渦中心,被困、被攔、被溫柔地裹進綿密的陷阱。
若明日她出不去,若她再不能将那些紙頁呈上聖前——那麼這一切,就成了一場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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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将盡,殿内隻剩下極淡的一盞琉璃燈,投下淺金色光暈。
應如是終于起身,披衣立于窗邊。
她沒有出門,沒有吩咐,也沒有要求任何人通傳德妃。她明白,任何主動在此刻都是一種暴露。
她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穩住。
直到天亮,直到這場“禮待”結束,直到她被允許“送出宮門”。
她必須撐過這一夜,不能在德妃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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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過半,她仍立着。
外頭有宮人輕聲交談,說的是極尋常的值夜之語,可應如是聽得分明,那人不屬于長樂宮舊人——說話節奏、足音落點都不一緻。
這是德妃派來“探她”的。
她不動,隻披着外袍,像一座未移的石。
直至宮門那一聲極輕的吱呀響動,仿佛象征着攔截的第一夜将盡。
是德妃身邊最得用的女官之一,喚作秋琴,年不過三十,面上笑容永遠恰到好處,不濃不淡,像是一張常年在規矩裡打磨出的紙面扇。
她一進門便盈盈一禮:“郡主舟車勞頓,娘娘命奴婢備下香湯,更衣寬體,夜裡也好歇穩些。”
語氣溫柔,句句體貼,若是尋常世家小姐,或初入宮闱者,隻怕早已應下。
可應如是卻在她話未落時,微微一頓。
芷香的指尖在衣角輕輕一緊,未出聲,卻已傳達出那瞬間的戒備。
“勞煩娘娘惦記。”應如是淡淡道,“我習慣随身衣物,自帶淨身方子,不勞宮中再備。”
秋琴微怔,随即笑道:“郡主自是貴人,宮中上下本該侍奉周全,怎好叫您親自帶藥?況且娘娘說了,您年歲輕輕,氣血上沖,正宜溫湯沉身,遣去外氣。”
她話中不見強求,卻帶了半分溫和的堅持,語意再清楚不過:這是德妃的吩咐。
應如是聞言,反笑了。
“沉身?”她轉頭看了眼案上尚未幹透的硯台,語氣極淡,“我怕自己一沉下去,就翻不了身了。”
她話說得像笑話,語氣不冷不熱,落在秋琴耳裡卻如冰線劃骨。
那位女官眸光微斂,終于不再勸,隻退後一步:“既如此,奴婢便不多擾。娘娘說了,若郡主有任何不适,傳一聲便是。”
應如是含笑颔首,目送她出門。
門扇輕阖,燈火回歸甯靜。
她這才坐回榻邊,手一揚,那道袖中絹緞卷軸輕輕攤開,在膝頭紋絲不亂地鋪展。
——她沒有帶紙頁。
那些寫有沈彥查證的信劄内容,她早已牢牢記下,用一層薄絹抄錄,隻字未寫明,隻記關鍵數字與線索名頭,甚至塗以草藥汁染過,若有搜身,也不過是一副奇方藥譜。
而這小段絹布,就藏在她最不起眼的一道内衣縫線之下。
哪怕真被人逼至更衣,隻要她不自己脫,就沒人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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